父亲从军的几个节点(散文)
文/臧瑾
2023年06月20日   12:49 | 来源:中国文信网

  、用行动书写的入党申请书


  我的曾祖父是从高丽国迁至天津经商的,买卖做得风车斗转,传到我爷爷辈时日本鬼子来了,内忧外患,家道中落。


  父亲十四岁那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父亲跟着大哥,带着六弟和七弟,每日食不裹腹。


  有一年,遇见国民党的军队招兵买马。父亲向招兵的人询问,当兵管饭不?回答说管。他又问,管饱不?回答说,管饱。


  于是父亲乐了,说那我也来一个。招兵的人见他身子矮瘦,又问了父亲的年龄,决定不收。


  父亲的肚子又饿了两年,之后遇见八路军招募新兵。他报名时又问了同样的关于管不管饭和管不管饱的问题,得到的答复也一样,不同的是结果。


  就这样,父亲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在胶东跟日本军人作战,父亲表现得很勇猛而忠诚。


  战斗异常惨烈,父亲所在连排的兵员死伤严重,父亲命大。


  一天,子弹如雨倾泄,父亲在战壕里对敌射击,他的排长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伤腿,来到父亲的身边。


  排长大声问我的父亲,你想入党吗?父亲说,什么?党什么的是个啥?排长说,入了就是党员,就是带头打鬼子、让天下穷人都吃上饱饭的人!


  父亲这回听清楚了,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父亲问,你是党员吗?排长说,我入了的。父亲毫不犹豫地大声说道,那我,也来一个!


  父亲十九岁入党,八十九岁离世,党龄整整七十年。可是在父亲厚厚的档案里,有很多立功嘉奖的资料,也有处分记录,却没有一纸入党的申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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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当了陆军又去当空军


  父亲不仅当过陆军,后来还成为我军第一批飞行员。父亲说他自己不仅命大,运气也好。


  父亲所在的四野的那个团,一千多号人,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在建国前夕被选为飞行学员。他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体检外科的时候,父亲和他周围浑身满是硝烟气味的战友们站成三排,领队命令道:全体注意了,脱光衣裤!


  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动作。领队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无人从命。领队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父亲身后一个大个子机枪手大声说道,有女的!


  在场的医护人员都笑了。领队介绍说,这位女医生是苏联红军派来的航医,是医生,啥没见过?


  于是体检开始,一名英雄连的连长被检查出少了一个睾丸,连长说是被日本鬼子打掉的。随他怎么解释也通不过。


  这位连长沮丧地走出体检室,临出门还大声吼道,少个蛋都不影响生儿子,不影响打鬼子,还影响上天不成?


  一名老兵被查出扁平足,就是脚心无凹是平的,结论当然是不合格。他吼叫的声音更大,他喊道,你们说我这双脚不能走远路,放狗屁!老子千里跃进大别山,难道是你们替我走的?!


  在航校由于成绩优异,父亲被第一个放单飞。飞机刚一着陆,苏联教官就跑过去抱住父亲一阵亲热,父亲回忆说,他的脸被苏联大胡子扎得生疼。


  几天后的毕业宴会上,父亲跟他的大胡子教官学会了喝啤酒,这个爱好被他保持终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你为什么没有去抗美援朝,像王海、张积慧他们,如果那样说不定会成为战斗英雄,也当个军长司令什么的。


  父亲平淡地说,飞行技术好的学员才有可能留在航校当教员。他说这话的语气透出一丝自豪和骄傲。


  父亲在空军第二航空学校服役终老,从事教学和领导工作,到56岁才停飞,桃李遍空军。


  三、房东大娘为父亲改名换姓


  那一年,日本鬼子进行空前的大扫荡,硝烟和乌云笼罩在胶东地区的上空,经久不散。


  父亲在紧急撤退中,小腿中弹,伤及骨头,不能再走路了。


  部队决定把他藏蔽在大沽河畔一个叫臧庄的村子里。


  父亲记得房东大娘年纪不算大。虽然说还比较年轻,也都按队伍上的习惯叫她“大娘”。


  大娘把父亲安置在后山的地窖里,把一叠煎饼也带进地窖里,用盐水把父亲受伤的弹口清洗干净,临走前她还给父亲改了姓名,姓臧。


  她对我父亲说,如果你被鬼子搜出来,就说是我的近房堂弟,走亲戚时在山上被流弹击中的,怕让人误以为是八路,这才躲在这里。


  她一再叮嘱道,一定要记住,你姓臧。


  后来日本人走了,父亲年轻,能吃能睡,腿伤也很快痊愈了。


  归队后,父亲一直延用年轻的房东大娘为他取的名字:臧友义。


  组织上曾劝他改回原名,但说什么他都不肯。父亲说,这个名字多有意义呵,是他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哩!


  这个姓名,父亲一直用到抗战胜利,用到解放战争,用到建国后,用到去世。


  父亲本姓是朴。我的大伯、叔叔、姑姑,都姓朴。我的堂哥、堂姐、堂妹、堂弟,也自然都姓朴。


  可是在朴家的宗谱里,我和我的兄弟,我的妹妹,都姓臧。


  我的儿子姓臧。


  我的孙子也姓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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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在兰叔叔相片前摆上啤酒


  记得在我少年的时候,父亲常去北京开会或者疗养,有时会带上我和我的母亲。


  有几次,他们带我去过兰叔叔的家。母亲会先去买一网袋时令水果,父亲会去买一瓶青岛啤酒。


  母亲陪着兰叔叔的爱人聊天,相互看着,她们有很多的话说,这时候的父亲会静静地走到客厅的一角,那里的小桌上放着兰叔叔的黑白相片,相片前放置着一个棕色的方匣子。


  父亲用双手把买来的啤酒立在匣子前边,缓慢后退一步,向相片里微笑着的兰叔叔,敬一个庄重的军礼。


  这个情景,至今我仍然印象清晰。后来我得知,兰叔叔也是一名优秀的飞行员教员,是父亲最要好的战友之一。


  父亲告诉我说,兰叔叔是飞行理论和飞行技术都非常精湛的教员,在一次飞行训练的过程中牺牲了。


  教练飞机有前后两个驾驶舱位。那天父亲在后舱,兰叔叔在前舱,在空中,发动机突然起火了。


  兰叔叔让我的父亲先行跳伞,讲好他随后跟着弃机跳伞。但是,兰叔叔并没有伞降,他驾驶着烟火浓烈的飞机尝试着陆。


  都知道,空军组建初期的一驾教练机有多么珍贵。兰叔叔驾机着陆时不幸冲出跑道,因伤势过重失去了生命。


  兰叔叔爱看书,爱跳苏式交际舞,浪漫而忧郁,母亲说我的名字就是兰叔叔给取的。


  五、从雪白走进油菜花的金黄


  1970年的冬天,我们全家跟随父亲的部队换防,从遍地白雪的长春市迁移到四川省的夹江县,一个被如浪的丘陵环抱的地方。


  很多随军家属是当地人,母亲也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站台上的人很多,都说着叮嘱的话儿,女人细微的抽泣在相互传染。


  还有一点,就是我们听说四川很穷,很多人都在外省讨饭度日。车上的母亲久久地攥住窗外我姥姥的手,俩人一直在流泪。


  父亲对我姥姥说,您就放心吧,到哪儿不是生活?到了就给您来信,让他小姨念给您听。


  军列徐徐启动了,外婆小跑着追赶我们。她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倒着碎步,给我留下难以忘却的画面。


  车过秦岭,遍野葱绿,父亲很高兴的样子,对一路上话语不多的母亲说,你快看,这是多么漂亮的地方啊!


  家里在长春煮饭是烧天燃气,一根火柴成就一顿饭,到了夹江是烧煤球。父亲教我搓煤球,教我放多少黄泥,加多少水。


  父亲的脸上、手臂上时常挂上煤灰,就这样他也不肯让战士们帮忙,尽管当时他已经是一团之长了。


  到了三四月份,营区周边的油菜花开了,一片又一片相连着如金色的波浪随风起伏,连军营的空气中也飘荡着淡淡的甜味。


  母亲说,四川这里的红薯有红芯的,好看比老家的甜。父亲说,我没说错吧,到哪里都是生活。


  母亲不再过度地思念家乡了,她和我的父亲一样,开始喜欢这个被称为天府之国的省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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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青山白发间流过的岁月


  兴城,灌县,青岛,大连……常听见父亲在即将去疗养时提到这些地名。


  飞行员有一年一度的疗养假期,父亲去的最多的当数灌县空军疗养院。他喜欢那里的绿水青山,蛙鸣鸟唱,菜花儿黄。


  我曾经跟母亲开过这样的玩笑。我说疗养院里女护士那么多,你就没担心父亲跟人家好上?


  在这一点上母亲认为她是自信的,还说给你爸吃个豹子胆,他也不敢,你别看他飞行的胆子贼大。


  父亲疗养归来,总会给我们兄妹三人带回些青岛鸭梨、灌县弥猴桃什么的,还有空勤灶发的巧克力糖。都是他舍不得吃,攒下来的。


  父亲去临汾改装飞行,有一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见到他。见到他时,他躺在北京空军总院一张洁白的病床上。


  他在训练伞降时把腰摔伤了。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在空降兵15军服役八年。


  灌县位于四川省的川西平原上,四季温和,夜里常下小雨,草木在冬天也都是绿晶晶的油亮。对于刚刚离休的父亲,是回天津老家还是留在成都,一时间成为一个两难的选择。


  只好由家庭会议决定。父亲说,他喜欢这片土地,不想走了,死了就埋在灌县的青城山上吧。


  父亲在成都安度晚年。灌县的名字已经改叫都江堰市,距成都四十多公里。


  我在那里前山的山麓,买下一套精装小户型的公寓,夏天常带着父亲去避暑。


  每当汽车临近当年的灌县空军疗养院,驶过有哨兵的大门,后座上的父亲总会双眼一亮,向院子里张望。


  他会张望许久。父亲雪白的头发,被车窗外的山风吹得有些凌乱,舞动的雪白,映在山峦翠绿盎然的背景上。


刊于《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6期


(责任编辑: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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