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加的一天,祁连山下白雪茫茫。
嵩草、苔草匍匐在地,一只褐色的鸟无力地在空中滑翔,暗自涌动的地下水蔓延为平坦光滑的冰大板。寒冷无所不在,拿相机的手红萝卜般透明,呼出的气顿然凝固,绵羊嘶哑的声音在干枯的草原上回荡。
神山依旧,次第打开,逐渐延伸,将我引向深处。很快,慷慨无私的年钦夏格尔雪山敞开了胸怀,一行雪豹的脚印出现在雪地上。与其它野生动物的不同,雪豹的脚印沉着、圆满、稳健,无明显凹痕,如一朵朵富态的梅花。不远处,一具风干的岩羊尸骨,横卧于坚硬的斜坡。肋骨干枯,脂肪、内脏、肌肉全无,撕扯下来的羊毛粘在草尖上。这是雪豹七八天前享用过的美食。之后,饱腹的它不再进食,可这几天怕是雪豹再次下山的日子......
夹着淡雪的风,顺着黑暗的山谷爬上巨岩,一排模样相似的岩羊站立山岗,英俊,年轻,气宇轩昂。年钦夏格尔雪山是祁连山南麓青海湖北岸的水库,调节着分散或相互冲突的自然力,又将大气与水凝聚为冰山,供给日日夜夜生命不息的泱泱大湖,湿润的那仁草原。此时,灰色天空下的群峰一片银白,山中的岩羊、盘羊、狐狸、属兔毫无察觉,腹中空空的雪豹正在下山的路上……
很多年前,见过一种神秘、优雅的大鸟缓缓落下,在那仁草原上梳理羽毛,兀自漫步。后来得知,它就是格萨尔大王坐骑江噶佩布的守护者神鸟“格萨达”,地球上只生活在青藏高原的珍贵涉禽黑颈鹤。黑颈鹤最喜欢吃的是植物根茎、叶子、淡水鱼,昆虫和鼠类,可是,因为偶尔偷吃斑头雁、赤麻鸭和鸬鹚的雏鸟和卵,与其他鸟类关系有些紧张,只能将自己的巢安置在深水区和深草区,或地势较高的地方。为了全力保护自己的领地和幼雏,那仁草原上的所有动物都表现出本能的凶猛,但是在双腿修长,神情傲慢,身姿挺拔的黑颈鹤面前,斑头雁、赤麻鸭、灰雁和白骨顶鸡都显得有些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黑颈鹤一家趾高气扬地踏入它们的领地。
除了忍受黑颈鹤的傲慢无礼,候鸟最惧怕的是胡兀鹫、鹰、游隼、金雕、大鵟、秃鹫,它们是草原上的猛禽,目光敏锐,矫健有力,深谙高寒地区生存之道。大鵟在山地草原高飞,也可停歇在山丘和田野上空捕食小鸟、沙鼠、野兔、狐狸。鹰喜欢鲜肉,也不拒绝猎物死后再吃。游隼动作敏捷,总是尾随鸟群身后,在空中用翅緣打击猎物,再将利爪陷入猎物体内。金雕性情刚烈,急速滑翔中,直扑猎物,从没见它失过手。胡兀鹫常在山顶或山坡上空缓慢飞行,能从天而降,瞬间击碎猎物脑骨,让猎物当场毙命。秃鹫心思缜密,脖颈围着一圈极细的绒毛,神态极其威严,又仿佛经历过沧桑事变,它们很少猎杀,只在途中等候,直取腐尸内脏。
快乐的夏季过去了,栖息在那仁草原上的黑颈鹤、斑头雁、赤麻鸭、灰雁已经离开这里赴南方度假,漫长的冬天让野生植物大黄、马先蒿、秦艽、羊羔花披上风衣,低头缩脑不敢大口呼吸,让飞翔在蓝天的大型禽鸟,显得格外精明,万分谨慎。有一天,凯旋而归的胡兀鹫,有意识地向仰面朝天的牧羊人扔下一粒石子。就在牧羊人瞪圆茫然的大眼搜寻它的身影时,胡兀鹫又突然风一样掠过他的头顶,抛下另一粒石子。看到牧羊人傻乎乎的样子,站在山崖上的胡兀鹫一家忍俊不禁。不过,它们一向不善言辞、察言观色,只是展开足足3米长的翅膀,在牧羊人头顶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又有一天,趁小胡兀鹫的父母带孩子出外练习飞行,胆大的牧羊人攀至山腰偷窥胡兀鹫的巢穴。胡兀鹫的巢穴在环境粗粝的峭壁、石岩上,经年积存的排泄物挡在洞口十分隐蔽。哪知小胡兀鹫的父亲早已明察秋毫、心知肚明,及时赶来阻止了牧羊人的冒失行为,挑衅性地把吃剩下的半只野兔扔在摄影师脚下。是出于好感,还是在发出警告?牧羊人颇为费解,小胡兀鹫的父亲更缺乏试探人类智商的耐心,扇扇翅膀扬长而去。
一位躺在草地上,遥望高空的牧羊人还发现,胡兀鹫会在餐后重复一个动作。咽下去一块小石头,吐出来。然后再咽下去,再吐出来。经请教西部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才知,这是小胡兀鹫认真学习,强化自身消化系统的过程。难怪!牧羊人曾亲眼看见胡兀鹫把整个狐狸吞咽下去的骇人场面,更惊人的是,过上一阵子,胡兀鹫又会慢条斯理地把狐狸的毛发骨头吐出来。胡兀鹫的胃酸是人的十八倍,完全有能力消化骨头,但它不愿意让胃过度受累,它天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延缓衰老,懂得如何选择动物的脂肪和肌肉,维持自己强健的生命。
同样有趣的是,胡兀鹫还会把褪去皮肉的动物腿骨,从高处用力扔向石头摔碎,吃干净里面的骨髓。它们还另有办法取出动物脑浆喂小胡兀鹫,或吮吸骨头与骨膜之间的营养以增强骨密度。胡兀鹫的寿命较长,长达七八十年,活动范围不超过七公里,巢穴一般选择筑在光线较弱的阴坡。但是,当它们千挑万选寻找到理想、安全的地方,并决定在此筑巢、产仔育幼,便绝不轻言放弃。
除了观察、发现、追踪、惊讶,人类对野生动物的好奇从来就没消失过。在高寒草原、湖泊、滩涂、河流、草甸的冷酷与威严面前,在灵魂与灵魂相互碰撞,尚需加强自身修炼时,人类才会选择沉默与敬畏。或许多年后,对大自然的这种崇敬之情,才会为江山润色,才会将远古祖先的神谕传递给现代人。
太阳还未升起,那仁草原清冷多风,杳无人迹。离开沙地的普氏原羚来到草地啃食草尖,啜饮雪水。等牧人挥动牧鞭,驱赶羊群来到草地,它们已吃好早餐退入沙地。傍晚,草原沐浴在晚霞中,牧人和羊群渐渐离开了草原,普氏原羚又从沙漠中走出,在天黑前匆匆进餐。19世纪,俄罗斯探险家普热瓦尔斯基在我国内蒙古鄂尔多斯草原,发现了这个敏感、强健、奔跑如飞的高原生灵,被人们激动地称为“普氏原羚”。随后,来到青海湖畔的普热瓦尔斯基,再一次看到了群居在青海湖畔的大量普氏原羚,并为它们在海拔3300至3800米的艰苦环境中,顽强生存的毅力感喟不已。然而多年后,广泛分布于青海、宁夏、内蒙古和新疆东南部地区,种群上千的普氏原羚,被人类大量捕杀,只有300多只仅存于青海湖流域,湖东种羊场与小北湖一带人迹罕至的半固定沙丘和流动沙丘。其实,青海湖北岸和东北岸是人类活动强度较高,季节性轮牧的地区,又是草原与沙漠的交错区,如果不是因为躲避猎杀,普氏原羚更愿意呆在比较平缓的丘陵草地和平坦的草原,还能有机会越过围栏进入草地,以芨芨草,沙生植物为食。而如今,大雪纷飞的冬季,它们只能用前肢拨开雪啃食沙地上的草根,任坚硬的沙子磨破自己的前肢。
荒漠中生活的普氏原羚,从不擅自登上山顶,或进入戈壁地带。它们喜欢群聚,特别是冬季,100多只的大群会让它们感到安全,能够侥幸躲过野兽一次次的攻击和伤害,是因为普氏原羚非凡的奔跑速度。但是,在带有尖刺的网围栏前,它们跳跃式的奔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曲线,又使它们难以抵抗更可怕的死亡威胁。不知有多少人,见到过被尖刺挑破胸膛的普氏原羚,或吊在网围栏上血流黄草,或被草原狼撕扯饱腹后只剩一具白骨的惨状。
被饿狼追杀的恐惧,是普氏原羚必须面对的生存竞争,但由于人为因素造成栖息地破碎、种群分割、基因交换困难,进而导致珍稀野生动物濒临灭绝的现状则罪不可赦。我们知道,经过千百年的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一个物种所携带的特殊基因,代表的是该物种适应自然环境变化的能力,其中可能蕴藏着对人类未来生活有所裨益的基因,如果普氏原羚,这个稀有物种在我们了解其生态、进化和遗传特征之前灭绝,那么这座宝贵的基因库将永远消失。
2016年8月,八十三岁高龄的美国动物学家、博物学家、自然保护主义者乔治·夏勒博士来到青海湖畔,他身体健康,精神矍铄,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和那仁草原一样湿润明亮。犹如神助,在他沿那仁河向北行进,距那仁草原三十公里时,他和他的研究团队在天峻县关角乡一处巉岩交错的峭壁间,首次见到了一头下山觅食的雪豹。不远千里来到青海湖畔调查保护区外雪豹活动的乔治·夏勒博士终于如愿以偿,轻声叹到:beautiful(美极了)!
同一天,乔治·夏勒博士又见证了雪豹绝非独自生活的事实。当时,他正躲在浓密的灌木丛中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一头刚被雪豹咬死的牦牛倒在血泊中。战场并无厮杀痕迹,死一般沉寂,填饱肚子的雪豹从牛尸上优雅地抬起头,朝远处看看,微微闭了会眼,抖动了几下前爪,朝山中慢慢遁去。望着它移动的背影,夏勒博士屏住呼吸轻轻离开藏身之地,拨开灌木枝继续向前,脑袋里只有刚才的一幕。就在这时,一只同样嵌满银灰斑纹的雪豹又在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夏勒博士心头一惊,难道这是另一只雪豹?根据以往经验,夏勒博士很快做出判断,出没于关角乡的雪豹是雌雄一对,在不超过十平方公里的领地生活,母豹一旦怀孕,即可分离,又彼此关照。
年钦夏格尔雪山不是祁连山系最高的山,旱獭、狐狸和岩羊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海拔高度不同的高山裸岩,荒漠植物蒿草、苔草、针茅,灌木杜鹃、绣线菊、金露梅、野生刺柏的枝叶吸引着通身青灰,与裸露岩石极难分辨的岩羊。它们在冬日清晨的黎明时分出现在山坡、沟谷、山崖,啃食枯草,到固定的地点饮水或舔食冰雪。岩羊的攀登技能在动物中无与伦比,悬崖峭壁间只要有一脚之棱,便能轻松地一跃而上。为啃一口干草,从十多米处纵身一跳的惊险姿势,也足以使人瞠目结舌。但岩羊逃生时不能的慌乱和恐惧,在它跃上山脊时,猛然回头张望的致命弱点,往往让垂直而下的胡兀鹫、金雕、鹰、隼,或者暗中追踪等候的雪豹找到机会被一剑封喉。
大自然是残酷的,但大自然正是以这样的气势,在这样的地方创造着生命。什么也不能让这些坚强的生灵气馁,什么也不能阻止它们强壮。力大无比,桀骜不驯,毫不畏惧。在它们面前,任何虚假的伟大、世俗的权利、膨胀的欲望都会黯然失色,只有野性、真实、自然熠熠生辉。尽管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岩羊,除了秋季发情期才下来与大群同居,其他季节宁愿待在孤峰上栖息。尽管普氏原羚飞奔的身子,在饿狼撕咬下变得血肉模糊。尽管斑头雁、灰雁、白骨顶鸡常被傲慢的黑颈鹤蔑视侵犯,但生存与繁衍后代的希望,依然生机勃勃地倾注在无限深厚的生命里。千百年来,不知雪豹如何生存,面临的困境那么多,雪灾、风暴、地震、饥饿、枪弹。但它们毫无怨言,从不虚张声势,从不哗众取宠,从不卖弄自我,始终深居简出、修炼心性、韬光养晦,漫漶于精神空间的全部秘密,是生存的智慧、野性的魅力,是披着东方锦绣的含蓄之美、力量之美,一次又一次重生般的喜悦。
当英国生物学家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弱肉强食、充满竞争的动物世界,英国博物学家、探险家、地理学家、人类学家、生物学家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却把整个地球当做自己的研究对象,指出野生动物之间的相互竞争,最终将导致大多数物种彼此间相互合作,成为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一部分的重要学说,就像空气、水、土壤和生命一样和谐的统一体。
从清晨到傍晚,雪没有停止的意思,我一再回头张望,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来这里探寻雪豹的踪迹。神山离我越来越远,雪雾中,亿万年前被海水浸泡,掺杂着冰冷而含有贝壳成分的砂石沉泥,长久地被禁锢在透明的冰川中,山底下的一丛丛刺玫还保留着干枯的花瓣。
牧羊人说,大雪后食物极度短缺的日子,相貌威武,双眼炯炯有神,远看犹如人面的兽王雪豹会以刺玫花果腹,在星星遍布的夜空下踏雪疾行,窥伺山中的岩羊、盘羊、鼠兔、旱獭、雪鸡......
辛茜,青海黄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出版作品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一望成雪》《海心山》《鸟儿细语》。长篇纪实文学《高原野花》《尕布龙的高地》《我的青海,我的雪原》。获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创作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首届“丝路散文奖”、“北京文学”2018年度优秀报告文学奖、首届“让生命充满绿色”生态文学奖、首届《散文百家》全国散文征文大赛奖、“文润江山”全国生态文学征文奖、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
原发2023年《清明》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