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有草书”,出自东汉名典《说文解字》,许慎的这个说法,代表了古人通行的看法。
但是,古人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东汉赵壹《非草书》认为:“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攻并作,军书交驰,羽檄纷飞,故为隶草,赴急速耳,示简易之指”。南朝梁武帝萧衍《草书状》引用东汉蔡邕语:“昔秦之时,诸侯争长,简檄相传,望烽走驿,以篆、隶之难不能救速,遂作赴急之书,盖今草书是也”。所言“诸侯争长”之事,则是先秦战国之时。中唐张怀瓘认为更早,他在《书断》中论及“藳亦草也,因草呼藳”时,以“孔子曰‘裨谌草创之’”,“楚怀王使屈原造宪令,草藳未成,上官氏见而欲夺之”为例,认为“草书之先因于起草”。章太炎先生1935年在苏州国学讲习会演讲时也据此质疑,称:“草书之原甚早,不始于汉。《论语•宪问》:‘裨谌草创之’。《史记•屈原列传》:‘屈平属草稿未定’。疑古人已有,惟不立专名耳”。裨谌,是春秋时期郑国大夫,《论语》的文意是,郑国的公文都由“裨谌起草”。屈平即屈原,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史记》所指是,楚怀王让屈原制订法令,“屈原起草尚未定稿”。章先生所疑持据与张怀瓘相同,但着眼点显然不是“起草”之意,而是疑春秋战国时期已有“草创”之书体。故又以秦前古文“二十”并作“廿”,笔画连缀,以及古文“旅”字的连写变化为例,提出“是皆草书之滥觞”的观点。章先生的这个观点,已为后来出土的春秋战国时期的简牍文字所印证,古汉字的“草变”确实是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受快捷书写需要的推动,古汉字的“草变”经历了“篆草”和“隶草”两个阶段,因为在形制和体势上尚未摆脱母体的特征,时下通常把它们视作草书的原始形态或过渡期形态,而真正作为独立形态的草书则形成于汉代。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人所言“汉兴有草书”,仍不为过。
草书之得名,与正书相对,取其草创之意。南朝梁人庾肩吾《书品》有一说,“草势起于汉时,解散隶法,用以赴急,本因草创之意,故曰草书。”秦篆汉隶本为正书,因战事需要,为赴急速而作草创之书,存其梗概,损其规矩,删难省烦,以致解构破体。从草变的过程和结果看,可以说草书是正书的破体。关于“破体”另有一说,唐人窦臮《述书赋》称王献之“创草破正”,特指小王“藳行之间”书体,张怀瓘《书断》称之“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后人将其谓之“破体”。其实,“创草破正”是秦汉魏晋文字变革的一个规律,草创本因快捷,“篆之捷”,破篆为隶;“隶之捷”,破隶为章草;“章草之捷”,破章则而为今草。至于王献之“藳行”之草,其本人曾言,“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藳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且法既不定,事贵变通,然古法亦局而执”(张怀瓘《书议》),从中不难理解,其意在破章则之正以求宏逸,于藳行之间而“极草纵之致”,属于草书之内的正草变化。关于“草创”之意,张怀瓘也有一解,“盖取诸混沌天造草昧之意也”。这一解,如从为赴急速、草创作书的特定情境来看,似乎牵强,但如从草书艺术意在笔先、自然天成的理想境界来看,却是十分恰当。清人刘熙载《书概》中“欲作草书,必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之说,也从此意。
草书在汉代有章草、今草的递进变化,但在当时以至魏晋期间尚无明确区分,“名流君子一概呼为草,惟知音者乃能辨焉”。章、今之分,始见于东晋今草盛行之时,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把“草书”和“章草”作了区别,其言下的“草书”即指“今草”。对“章草”和“今草”作出明确界定的是唐人。张怀瓘的《书断》最为全面,不仅从概念上作出界定,而且依据史料,按照草书演进的脉络,进行了溯源研究。在张怀瓘之前,唐初欧阳询等人已有章草、今草演变之说。据《书断》记载:“欧阳询与杨驸马书章草《千文》批后云:张芝草圣,皇象八绝,并是章草,西晋悉然。迨乎东晋,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与从弟洽,变章草为今草,韵媚婉转,大行于世,章草几将绝矣”。张怀瓘认为,章草为西汉史游所创。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章》,开草书之先。及至东汉章帝时,齐相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盖因章奏,后世谓之章草。杜度之后善草者有崔瑗、张芝,张芝专其精巧,而造其极。张怀瓘称:“草之书,字字区别,张芝变为今草,如流水速,拔茅连茹,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若悬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神化自若,变态不穷。呼史游草为章,因张伯英(张芝,字伯英)草而谓也。”又称:“伯英学崔、杜之法,温故知新,因而变之以成今草,转精其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惟王子敬(王献之,字子敬)明其深指,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世称一笔书者,起自张伯英。”张怀瓘上述所言,不仅述及草书源流,而且深得草书旨要,其中,“气候通其隔行”、“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数语,更是草书至高境界,为后世书家所求解。
章草形成于西汉,今草始行于东汉,然而在草书流行的东汉,时人对草书却有两种决然不同的态度。东汉存世的草书论文只有两篇,有趣的是,这两篇文章的观点正好相反,崔瑗的《草书势》是赞辞,赵壹的《非草书》是非议。崔瑗赞曰:“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从实用的角度,肯定了草书简略、应时、省力的功用,并对不能顺应时势、固守古式、反对草书的观点作了回应。继而又以“观其法相,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崎”;“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远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临时从宜”数语,从审美欣赏的角度赞誉了草书的艺术魅力。赵壹则认为,草书“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属于应急简易之作,而非常仪。指斥时人“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废仓颉、史籀,竟以杜、崔为楷”。称草书“盖伎艺之细者”,“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盖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奉劝时人不可因小而失大。赵壹的《非草书》是哪个时代的印记,出于以古为正、守护传统的初衷,而乖离时势,终归未能阻挡草书的发展兴盛。
反观时下对现代书法艺术探索的种种非议,我们应以史为鉴,在书法的实用性退居其次、书法的艺术性高扬、书法的审美更加多元的当下,书法艺术作为一种视觉艺术,不只是对古人传统的模仿,更在意用笔墨的方式表现创作者的情感和审美追求,因此也会相应的改变旧有的法则和程式。所以,衡量一种不同于传统的书法艺术样式,其价值在于是否具有现实的以人为本的精神、观念、情感表达的需要,而不是以大众欣赏作为衡量标准,它可能是大众的,也可能是小众的。实际上,古往今来,草书艺术始终是小众的。时移世易,“守法而弗变则悖”,新时代的创新之变,“岂必古式”!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生于湖北武汉,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