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蘧常先生作为当代最杰出的章草书法家,已有定论。2020年,在先生去世30年后,《蘧草法帖》(五卷)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足以为证。日前,在一个书画微信群里,却遇一“奇谭”,称“蘧草”为“妖”,着实令人惊诧。言者认为:“蘧草”之“妖”,在于把草书中虚化的牵丝连带实化,缠绕过甚,降低了文字可识度。再者,不是纯正章草,加进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已然变态,虽固成体势,终是另类。而在其言下的正宗章草,是指融入“八分书之变”的魏晋形态。这种说法过于偏激,显然对章草书学不够了解,对“蘧草”特点更是缺乏理解,在下自然不敢苟同,于是和另外几位群友一起参与了讨论。现将我的发言,稍加整理,略作补充,以理解“蘧草”为题,就教于各位师友。
章草相对于今草,是为古草,源头起自篆书“草变”。“草变”自先秦以降,形成两种趋势,成就了正书形态的隶书和草书形态的西汉简帛书。郭店楚简、睡虎地秦简、里耶秦简、居延汉简、尹湾汉简等出土材料,都证明了这一点。这种趋势进入东汉,“东汉有纸”,“八分书”成熟,特征入草,隶书和草书均趋于雅化。同时,古草开始化为今草,张芝是始作俑者,至王羲之完成转变。东晋之前尚无章草的概念,通称为草书。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始把今草称草书,把以前的古草称章草,此时他已有草书“须篆势、八分、古隶相杂”的认知。
唐人对章草作了溯源研究。张怀瓘认为章草成于西汉,是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所创。史游作《急就章》,“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俗急就,因草创之义,谓之‘草书’”(《书断》)。章草之得名,也有因《急就章》之“章”而得名一说。章草虽由史游始创,但因“传不纪其能,又绝其迹”,古人又将东汉章帝时的齐相杜度作为代表。“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盖因章奏,后世谓之章草。”(《书断》)杜度影响崔瑗、张芝,以及皇象、索靖,主流魏晋。史游是公元前三、四十年代的人物,早于杜度百余年,尹湾汉简《神乌傅》的出土,为史游时代的章草形态提供了实证。尹湾墓主的下葬时间为汉成帝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神乌傅》的成文时间还要略早一些,其书已脱离隶书体制,虽有隶书的体态波磔和篆书的圆转婉通,但已是完全意义上的草书,并与草变中的楚简、秦简形态一脉相承。以《神乌傅》为代表的西汉简牍章草,与以皇象《急就章》为代表的魏晋帖书章草相比较,两者是启后承前的关系,前者古朴天真,后者精致典雅,现在看来,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审美取向。考察章草应观照草变全过程,兼顾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成果,切莫固执古人的旧说,那种把章草固定在“隶草之变”、“八分之变”和魏晋形态的说法,局限片面而僵化。其实,每一书体都是渐进发展的,在不同阶段表现为不同的艺术成就,隶书有秦隶、汉隶和八分之别,楷书则有钟王、魏碑和唐楷三种境界,岂可只将某一阶段的形态视为“正宗”?
王蘧常师承沈曾植。沈曾植在清末民前书法的传承上是起过重要作用的人物,倡导“异体同势,古今杂形”的书学理念,尝试把碑学的东西融入章草,通过反思元明章草复古“同质化”问题,提出章草变法应从汉前入手的思考。沈曾植的这些理念和想法,对王蘧常影响很大。王蘧常在自叙中曾谈及:“师又知予学《十七帖》,曰:‘右军书远承章草,旧有传本,已不传。今传章草,仅皇象《急就章》,索靖《出师颂》,萧子云《月仪帖》,数种而已,疆域褊小,殊难光大,汝能融冶汉碑、汉简、汉陶、汉帛书,而上及周鼎彝,必能开前人未有之境,小子勉之。’余敬志不敢忘。此余究心章草之始。”王蘧常本就从事史学研究,是秦前三代史专家,在三代史中文字的产生、变革和发展极其重要,是“王政之始,经艺之本”,所以,王蘧常对古文字有着深入的研究,60岁时默记《说文解字》中篆书的540个部首,熟稔于心,信手运用。王蘧常早期的东西,有很多碑法的东西在里面,跟沈曾植有些相似,方笔出尖,有棱有角,但是王书真正成功,用他自己的话讲是“融秦铸汉”,引籀篆入草,“欲化汉简、汉帛、汉陶于一冶”。这种观照草变的全过程,从源头上入手的方法和路数,是非常高明的,这也是“蘧草”比前人章草更有古意的原因,岂能说王蘧常引籀篆入草不是“正宗”?
所谓籀篆,古人有特指。周宣王时太史籀作大篆十五篇,史称籀文,遗迹在“石鼓文”和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中还能看到一些影子。篆指以秦篆为代表的战国时期文字。所谓籀篆笔法,简单的说就是基于直笔书写,圆起圆收,“规循矩削”、“圆转婉通”。在今体书法中,以篆籀笔法变法成功的当属颜真卿。郑杓和刘友定的《衍极并注》,称欧阳询和褚遂良是“分八篆二”,颜真卿和柳公权是“篆七分三”。颜体的“篆籀气”、“篆籀意理”,为后人推崇并祖述。章草是古草,与今体楷、行、草书不同,与籀篆隶分的演化关系更加密切,变法有着更大的空间。读王蘧常的东西,恐怕应该把80岁做一个分界。80岁以前的东西,更多受汉草和南北朝碑书的影响,所书尚有波磔笔法。80岁以后,则更多的是篆籀笔法,而去分隶波磔,自称为“篆草”。至于去世前的东西,如《十八帖》,则不拘工拙,忘却成法,从心所欲的书写,看似“粗头烂服”,却充满苍茫浑厚的味道。
说“蘧草”把牵丝连带实化,缠绕较多,难于辨识而为“妖”,这种说法过于浅薄。“蘧草”缠绕较多,特别是作大字时比较明显,这是他的特点,也可以说是他刻意的追求,因为有篆籀气。写草书通常多缠绕,把行草书中的牵丝连带等虚化的笔法实化,这在草书中也常见,有些写法约定俗成,习以为常。例如“有”字,一笔向下连绕三圈,在“蘧草”中常见,但是出处却是三国时人皇象。这种写法在大草书中更是常见,王铎、傅山都是如此,极其缠绕。今人舒同把牵丝连带加以夸张,就有了舒张飞扬之象。章草宜小难大,王蘧常作大字与写小字是有区别的,作大字时字法笔法更多籀篆的东西。古人章草写于书启尺牍,多是小字,行间茂密,笔鼓荡而势峻密。今人用章草写大字很难,难于严重。苏轼说书法有四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王蘧常于章草提出过一个“省笔、借笔、减笔、复笔、添笔”的法则,作大字时往往复笔、添笔,或引入篆书的使转缠绕,使其繁复,以解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的困局。在章草作大字上也是独树一帜。至于说难于辨识,这是事实,因是籀篆入草,没有古文字基础就不可能认读。章草本是古草,属于小众艺术,王蘧常明知“篆草”难识,受众很少,但初心不改,始终坚持自己的艺术主张。
说王蘧常书法“终是另类”,我看可以正解。“蘧草”相对于魏晋章草形态而言,是一种“异质化”,更是对元明时期章草复古“同质化”的反动,从书法史的角度看,这是一种进步。道理很简单,艺术反对同质化。魏晋形态是章草的雅化,就如同“八分”是隶书的雅化一样,凡书至于雅化,就会权变,“八分”导致“真楷之变”,魏晋章草导致“今草之变”。赵孟頫、邓文原、宋克、祝允明等元明书家复兴章草,承接魏晋,更多今体新法,而少古意和“章味”。“蘧草”反向而行,以质朴相尚,在章则中融入籀篆古隶之法,元气浩然,使我们看到了章草更加高古的面貌。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生于湖北武汉,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