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隶书,今人中十有八九知道是汉代流行的一种书体。若是问及“八分”,则十有八九不知所云。实际上,“八分”是汉隶的别名,也称“八分书”或“分书”。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魏晋之时,将隶楷之变中的真书也称为隶书,故将此前有波势的汉隶称之为“八分”,以示区别。
关于“八分”的含义,自古以来说法很多,各执其理,莫宗一是。但归结起来,不外乎“分数”说和“分别”说两意。
“分数”说,源出宋周越《古今法书苑》引蔡文姬语,“臣父造八分,割程隶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蔡文姬是后汉蔡邕之女,蔡邕是“八分”代表人物,有《熹平石经》存世,其书被视为标准的“八分”雅体。《书苑》所引蔡文姬语,指称蔡书割程邈隶书八分取二分,而程隶是指脱胎于古文籀篆的“秦隶”,尚未脱尽“篆引”之势,显然与蔡邕书体特征不同。故前人多有质疑,认为此言并非出自蔡文姬,而是后人假托。“分数”说流传甚广,误解也比较多。例如,元吾邱衍《学古篇》:“八分者,汉隶之未有挑法者也。比秦隶易识,比汉隶则微似篆,若用篆笔作汉隶字,则得之矣。”对于“分数”说,也有人并不局限于字面分析,而是从其本义上作出理解。清刘熙载《艺概》认为:“分数不必用以论分,而可借以论书。”若以分数论分,“然信如割取之说,虽使八分隶二分篆,其体犹古于他隶,况篆八隶二,不俨然篆矣乎?”若以分数论书,则“汉隶既可当小篆之八分书,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书,正书亦汉隶之八分书也。”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就此推而广之,认为八分可为“通称”,“秦篆”得古文之八分,名曰“秦分”;西汉无挑法,而在篆、隶之间者,名曰“西汉分”,东汉有挑法者,为“东汉分”,总称之为“汉分”;楷书为“今分”。启功先生认为:“八分者,即是八成的古体和雅体,也可以说是'准古体'或'准雅体'。蔡文姬所說,'割程隶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不宜理解为篆和隶体若干数量的問题,事实上也无法那样去'割'。按汉时篆和篆以前的字体是古体或雅体,隶是通用的正体,草和新隶体是俗体。蔡文姬的話只是說明八成古体或雅体,二成俗体而已。”(《古代字体论稿》)从以上各家的理解看,史传蔡文姬之“八分”说,其意涵是指书体的传承关系,新的书体作为前代书体(古体和雅体)的继生体,总是包含有前代书体的“八分”正体和自身个性化的“二分”俗体。这种关系,实质上就是“守正”与“创新”的关系。
“分别”说,出自西晋卫恒《四体书势》,其在隶书一节有一段叙述,始称:“隶书者,篆之捷也。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继而列举传承关系,至梁鹄弟子毛宏时,又称:“今八分皆宏法。”将卫恒所言贯穿起来,意即王次仲始作八分楷法。唐。张怀瓘《书断》引王愔说:“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模楷。”又引萧子良说“王次仲饰隶为八分。”关于“八分楷法”,他解释为:“楷者法也,式也,模也”,“若八字分散,又名之为八分,时人用写篇章或写法令,亦谓之章程书。”宋郭仲恕《佩觽》说:“八分之说,流俗有二:或曰八分篆法二分隶文;又云皆似八字,势有偃波。”清包世臣《艺舟双楫》说:“及中郎(蔡邕官称),变隶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所说从《说文》之“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按以上各家所言,“分别”说包含有两个要义:一是“楷法”。隶书经王次仲整饬,去除草率化的习俗,形成规整化的具有八成古体的正书形态。二是“皆似八字,势有偃波”。“八分”的分别相背之形、横展的偃波之势和方折笔法,与篆书的“裹结”之形、“引书”之势和圆转笔法相反,从而有了新体特征。刘熙载称:“隶形与篆相反,隶意却要与篆相用”,所言之意,也是隶体“八分”的“守正”与“创新”,因为,相反相异即是创新,相用相通则为守正。
诚如启功先生所言,“八分”是隶书的正体和雅体。这个地位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进化过程。若以战国时期云梦“睡虎地秦简”(公元前256—217年)为隶书形成之始,以东汉和帝时贾鲂作《鳑喜篇》(公元87—104年)为隶书成为正体之时,隶书的正体化过程约有三百多年。宋洪适的《隶释》,元刘有定的《衍极注》,对这一过程作了概略的叙述:“隶法虽自秦始,盖取其简易,施于徒隶,以便文书之用,未有点画俯仰之势。故此书终西京之世,学士大夫不留意此书,故彝鼎所识,碑碣所刻,皆不复用之。”“东汉和帝时,贾鲂以隶字写“三苍”,隶法始广,而八分兼行,至蔡邕,则铭刻多分书矣。”从中可见,西汉之时,隶书不是正体,因而不被上层学士大夫重视;更非雅体,彝鼎碑碣不为所用;只是取其简易,以便于下层官佐文书之用。直到东汉和帝时,贾鲂以隶字写“三苍”,作为蒙学课本,才标志着隶书具有了正体地位,“八分楷法”才被推广流行。到了东汉灵帝之时,蔡邕书《熹平石经》,“八分”遂成碑碣雅体。
为什么隶书直到东汉中期才成为正体,而西汉时就不能呢?古人认为,关键是“楷法”,其次是“波势”。刘熙载说:“隶书简省篆法,取便徒隶,其后从流下而忘反,俗陋日甚。譬之于乐,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故八分者,隶之节也。八分所重在字画有常,勿使增减迁就,上乱古而下入俗,则楷法于是焉在,非徒以波势一端示别矣。”隶书自秦降西汉,一直取于简便,不作整饬,没有规则,以致“上乱古而下入俗”。“八分”则不同,“王次仲饰隶为八分”,“饰”有整饬矜严之意,故“八分所重在字画有常,勿使增减迁就”,如此,就有了规则和法度。“皆似八字,势有偃波”,是隶书与篆书的区别,无此特征,隶书依然是篆书的俗体。随着西汉简帛材料的不断出土,今人以有“波势”特征为据,认为西汉时期隶书已经成熟,这种观点恰恰误在“非徒以波势一端示别矣”。如从“字画有常,勿使增减迁就”的角度衡量,西汉晚期的“定县汉简”,新莽时期的“武威汉简”《仪礼》,比较规整,具有“分书”特征。而这一时期,正是“古文经学”兴起,“隶古定”方法推行,隶书得以整饬厘清的时期。所以,它们是“八分”的初期形态,标志着隶书知反而“入古脱俗”的开始。今人对“八分”雅化的时间,也有不同看法,认为早于蔡邕《熹平石经》,比较典型的是“孔庙三碑”,时间都比《石经》早。(《乙瑛碑》公元153年,《礼器碑》公元156年,《史晨碑》公元169年,《熹平石经》公元175年)这个看法没错,但古人自有道理。《熹平石经》由汉灵帝钦定,书写内容为先圣《五经》,立于太学门外,目的是“使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史称:“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馀两,填塞街陌。”可见其意义及影响非同一般,无与伦比。
书体的变革,总是先“脱古入俗”,成为古代正体的俗体,然后“入古脱俗”,成为新的正体。“八分”作为隶书的正体,也是这样。郭绍虞《草体在字体演变上的关系》,称隶书的正体化有两个途径:一是隶古,二是波势。这两点前述都有涉及,下面着重谈谈“隶古”问题。所谓“隶古”,即遵从古法。篆书继承仓颉古文传统,具有“六书”之法,是古之正体和雅体。隶书是“篆之捷”,由篆书“草变”而来,秦时用来“佐助篆书之不逮”。西汉承袭秦制,以小篆为正体,以隶书和草书为俗体。汉武帝独尊儒术,经学兴盛,然而因秦皇焚书,古文经书失传,只能靠遗老口述笔记,通过家学师传,而成用隶书记录的“今文经学”。由于去古已久,而出现“诡更正文”,“变乱常行”,穿凿附会,曲解经义,甚至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等现象。汉宣帝时召能通《仓颉篇》者,解说整理文字。汉平帝时征天下通小学者,说古文于未央廷中,经杨雄采以作《训纂篇》。其时,刘歆在《移让太常博士书》中,首次披露“孔子壁中书”之事,(汉武帝时,鲁恭王造园林,破坏孔子旧宅,在墙壁中发现了古文《礼记》、《尚书》等经文,后由孔安国献给朝廷,藏于秘府)借此推动“古文经学”兴起,孔安国“隶古定”的方法,即用隶书的笔法按古文形体厘定文字、解释经义的方法,成为“古文经学”的基本方法。东汉章帝刘炟,尊古崇儒,是“隶古”的推动者。建初八年(公元83年),集中经学两派高士于白虎观,讨论《五经》同异,并命班固整理成书,名为《白虎通德论》。章帝喜好书法,史称:“至建初中,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杜度章草能呈堂御览,在于“杀字甚安”,具有楷法。所以,南朝宋王愔说,王次仲“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模楷”,于史有据,是比较可信的。东汉和帝刘肇,是隶书“隶古”成为正体的决定者。他见经学两派对《五经》的解说常有异义,曾亲临东观视察,选拔能人到东观任职;令贾逵等人整理古文,许慎从贾逵受学,叙篆文,合古籀,博采通人,完成以篆书为正体的《说文解字》一书,为“隶古”提供了字源依据。在此基础上,责成贾鲂以具有“八分楷法”的隶书写《鳑喜篇》,以教小学,隶书从此定形。隶书正体化的这个过程,“隶古”而“守正”,“波势”而“创新”,两者缺一不可。
纵观汉字字体的历史沿革,任一新体无不包含旧体的八分正体。以篆、隶、楷三体为例,篆书结构的三分之二为正体,三分之一为垂脚或上枝,呈圆转纵引之势;隶书基本继承篆书正体,变相抱为相背,变圆转为方折,变枝脚为波挑,呈横展之势;楷书保持隶书正体不变,去横展波势而持中正平和,凝炼笔法,精密结体,化古质而成今妍。为便于直观理解,可以东晋《好大王碑》为例。此碑书体近隶似楷像篆,有秦诏版遗意。其之所以能兼得三体之象,就在于只取八分“正体”,保持中和,无伸缩延展之态,故有评论赞其“方整纯厚,气静神凝,遒古朴茂,属笔势宽绰高美一宗。”由此可见,衍形文字,变化有度,八分古意,二分新奇,可求万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综上所述,“八分”的“守正”与“创新”,对于今时的启发,全在于“分”、“合”二字。“八分”言“分”,其意在“合”;是“古”、“今”之分,又是“今”、“古”之合。从正向观察与借鉴,即由“隶”到“楷”,有“钟王”、“魏碑”、“唐楷”之变,更有《好大王》、《爨宝子》、《天发神谶》等千变之奇。从反向观察与借鉴,即由“隶”回“篆”,则有“汉分”、“汉隶”、“秦隶”多态,还有“流沙坠简”、“银雀山竹书”、“马王堆帛书”等万化之妙。可见,书法之要,尽在“分”、“合”之中。即便是草书,也不能外。“草”是“篆之破”,可谓“分”之大化,自古以来,一路向今,多不知反。颜真卿知反,合于篆籀义理;傅山知反,合以符箓意象;王蘧常知反,融秦铸汉。今人尚不知反,所谓“乱书”、“射书”已不是书;对于“线”的表达,也有脱离衍形之弊。知“分”而不知“合”,“分”而无度,终是“无本之木”。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生于湖北武汉,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