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字阅读时代,一些报刊的消亡似乎正宣告着纸媒的总体走向。癸卯之年夏月,即便世界上最古老、年届320岁的报纸《维也纳日报》也没能扛过数字的挑战,正式宣布停止纸质出版,今后将仅在网上提供新闻。一份有关美国地方纸媒状况的报告说,美国平均每周有两家报社倒闭。又有消息称,用户曾一度达上千万的《国家地理》杂志,在辉煌了135年后,也将停止在报刊亭出售纸质版。国内有不少纸媒在悄无声息地停刊转型,北京的《新京报》宣称要办一份没有纸质版面的“报纸”。出版界的舆论主调前几年还是“纸媒冬天说”,到如今已经要直面消亡的残酷现实。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思考承载着传播传统文化使命的纸媒,似乎显得更加重要。比如说,书法传媒。
纵观以纸为材质和媒介的中国书法史,自从西汉造纸的问世,书法艺术便迈入极富创造性的时代。“在汉末魏晋之际,各种书体相继成熟后,书法由实用艺术向观赏性艺术急剧地转化,犹如黄河决口,势之所至,谁也无法阻挡。而打开这个‘决口’的工具,那就是纸!”“当纸成为书写的主要材料后,笔画可以在上面自由自在地舒展了,结体的大小变化、线条的粗细长短也可以任意地发挥了”(侯开嘉《中国书法史新论》)。如果没有纸质书写,锺繇的《宣示帖》乃至东晋南朝的书风恐怕是另一种面貌。
《书法报》2024年2月21日版面
纸张带来的变化是综合性的,“古代碑刻散布各地,杂处山野,观摩、研究极为不便,所以中国至迟在唐代就发明了‘传拓'之法,可以把碑文拓在纸上,带回家中”(许刚《书法艺术》)。拓石技术的发展又带动了刻帖,从宋代刻帖集大成的《淳化阁帖》到清朝的《三希堂法帖》,是帝王推动的书法传播史上可圈可点的两大高峰。
进入现代的专业书法传播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之后。《书法》《中国书法》《中国书画》《书法研究》《书法报》《书法导报》《青少年书法报》等以不同的办报办刊理念推进着书法事业的发展。但不可逆转的数字化的阅读浪潮,排山倒海般地扭转着大众的读报习惯,书法的阅读习惯自然也是书法人的关注范畴。
不可否认,书法的数字化阅读,随着一大批公众号、服务号、短视频,以“两微一端”等方式,便捷地提供着书法信息、书法作品、书法评论的内容,并时时地形成一些阅读热点,也逐渐侵蚀着书法读者的阅读习惯。但这个趋势会以怎样的力度替代书法的纸质传播?纸质媒体该努力的方向何在?在此,从书法纸媒的独特性切入在三个方面聊以分析。
一、追求格调:形式的庄重与优雅
唐代张怀瓘《文字论》:“阐典坟之大猷,成国家之盛业者,莫近乎书。其后能者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此段论述既阐述了书面文本的社会功能,更谈及了因之而生的“翰墨之道”——书法。两者的结合衍生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加之以玄妙”的艺术性呈现。但在无纸的岁月,可以想象,甲骨、青铜、碑碣、简牍等载体对书法的审美滋养和传播是有缺陷的,刻写、铸造工艺的掺入,肢解了书法书写过程的艺术趣味;笨拙厚重、不便携带、无法展读的特点,使书法体现的更多是记录功能。但纸张大为不同,如蒋骥所说:“墨迹之贵于石刻者,以点画浓淡枯润,无微不显,用笔之法,追寻为易。”更重要的是延续至今的纸质阅读让阅读者获得知识信息之外的形式层面的多重感受。王献之拿着一片纸送给谢安阅后退回,如果抱着青铜大鼎能有那份即便不是喜悦但还优雅的往来吗?
纸质与书法的文化气息是相通的。苏舜钦有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如果在这样的氛围环境里,开卷的是一本精美的字帖,或者是文图并茂的书法刊物,该是怎样的情致。当代文化学者、非常善于“优雅”地讲故事的蒋勋就曾这样记录自己:“一整个夏天,我在案上摆着《平复帖》,每天读‘帖'数次。”能想见,这种姿态应是许多文化人独特的心灵操练。
当然,即便“不读”也会是享受。董桥有言:“《书痴年鉴》都不厚,文章也不长,版面围花,清爽雅致。第一册几幅彩画轻松好玩,有一幅画藏书家和装帧师傅在议事,师傅说:‘这部书,我这样装帧才方便翻读。’藏书家说:‘你不如把整部书封死,这才平整方正,横竖我的书是宝贝,我向来不翻不读。’”固然是故事幽默,但一本好书、好杂志能够拥有、收藏,读或者不读,都有它的价值,情感寄托、书香感受、偶然欲翻,在爱书人眼里,形态也是内容。
《中国书画》杂志2023年第1期封面
《中国书画》杂志2023年第1期何绍期专题
这实际对编辑者提出了更高要求,必须把你的纸质媒体做到精致入微。书法不同于新闻,它能够调动人视觉审美的独特价值,让编辑者在纸张、开本、设计、排版、释读、印制、字体、色彩、栏目、标题等方方面面不得不精致地投入,内涵的庄重与雅致,必将在读者那里得到释放传递,这样的纸质出版物比之数字媒体多了一份核心竞争力,具有了被阅读欣赏乃至收藏的基础条件。
二、满足过程:纸质的沉静与纯粹
数字阅读时代的状态一般是这样的——打开电子屏或手机端,数字化的书法碎片被主人短暂地扫视一过,拾取的或许是你最想看到的经典笔画,或是某段启人深思的文字。随后的动作是将其放入可能此后极少打开的收藏文档,或者手指滑入一个令人揪心葩新闻视频。当然你也可能想细细展开专业的阅读,但耐不住眼睛的干涩,想想也就罢了,留待以后再说。抑或你有心在页面上停留,但突然跳出的广告也扰乱了思绪和兴致。
与数字阅读获取资讯信息的不同,书法的形式文体、精到的品鉴欣赏或深度的研究论述.在纸质媒介上可以获得有质感的反复的永恒的体验。可以随时亲近,可以对着喜欢的某幅作品,品味着令你眼睛一亮的宗白华所思考的“书法空间创造”,或者是让你怦然心动的凹凸有形、遒厚有加的中锋用笔,再进一步,还可能会是达于凝神入静、物我两忘如朱光潜所说的意识状态——“在凝神的境界中,我们不但忘去欣赏对象以外的世界,并且忘记我们自己的存在”。其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书法内容无论是研究型文字还是书法本身,阅读过程大多会带着“美感经验”,而“美感经验是一种极端的聚精会神的心理状态”(朱光潜语)。建造这样一个纯粹的世界,没有声色光电的扰乱,就只有纸质阅读可以成就。
我们坚信,面对纸质阅读去体味书法的味道,就不会有别的味道了,“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即便是深刻冗长的论述,也只能是纸质媒体才能平和地留住每一个文字。编辑者当思考的是,作品图片之外,如何让文字能经得起阅读者挑剔的、反复打量的眼光,然后让阅读者沉浸其中。其实,在书法人眼里,隐于文字其后的依然是咂摸不尽的书法的投射,所以考验的是编辑者的功夫。
三、实现价值:内容的贴近与展示
“内容为王”的价值对数字媒体和纸质媒体都是一致的。但应该是各王其王。单从文字的阅读角度考察,数字阅读也承载经典的、严肃的、碎片的、深度的各种内容。但书法的内容,不独是文字,更有与文字相得益彰的作品展示的需要,在阅读中需要大量的视觉介入,以感受“线条上的刚劲、流畅、蕴蓄、精微、迅捷、优雅、雄壮、粗犷、谨严或洒脱,形式上的和谐、匀称、对比、平衡、长短、紧密,有时甚至是懒懒散散或参差不齐的美”(林语堂《中国书法》),这就对呈现的媒介有了特殊的要求。
对于书法传播来说,书法的美术性本质决定了纸质具有的天然优势。书法的物化意味只有在纸质媒介上才能让人感受,书法是宣纸上的玄妙叠加,书法是视觉上的欣赏玩味,书法是固化了的动作映射,书法是心灵里的自在歌唱……书法的这些特点只有在纸张材质里才有得天独厚的表现力。可以触摸,可以体察,可以剪裁,可以临摹……纸质媒介上的书法作品是真实作品的缩小,也隐含着原始作品在纸媒材料上的创作经验。所以,我们可以经常看到有人会裁剪杂志期刊上的作品装裱上墙。
这意味着媒体还要有养人心性的责任意识。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书法类媒体必须是文气的、儒雅的、厚重的,必须是长者,是朋友。书法之于作者,是精神心性的迹化,是涵养功夫的外显,是人格情操的修炼;而书刊之于读者,是“迹化”的接受,是“外显”的呈现,是“修炼”的传导。由此,编辑者自己要有特殊的修炼:经史内蕴,尚友古人,变化气质,陶冶性灵,辨天下“沉浊”,这样的媒体才可望得佳!
如果是期刊媒介,内容的精美与丰富往往会撬动读者的收藏欲望。通常意义上,过期刊物的生命走向是废品站,但承载了书法线条的笔墨则拥有了熠熠闪光的潜质,过刊有了延续生命的资本,并且会长久地占据你的书架,长久地亲近主人的案头。书法的传播走到这里,在物理意义上已经实现了它的价值。
这给我们启示,在数字阅读的时代,纸质的书法传播必须有更高的品质。有人说,与其他产品一样,纸媒也有其自身的生命周期,出现和消失是媒体演进的必然过程。但对于书法这一个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或许纸媒是其最温润、最有营养、最具生命力的土壤。欣赏与体验的乐趣往往是渗透在众多中国人骨子里的,对毛笔的驾驭欲望使得纸张成为不可或缺的物质舞台。由此,我们只剩一个理由:书法之树长青,把纸质的书法传媒做精做好!
作者:康守永,系中国书协书法评论与文化传播委员会委员、《中国书画》杂志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