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倒 读
2024年08月23日   14:01 | 来源:中国文信网

  一直留意“倒背如流”这个成语的出处,但目前我只查到,现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郭沫若的《苏联纪行日记》中出现过。再往前代追溯,尚未见识过这个词。不过,我想,有必要倒背吗?如何倒背?意义何在?比如训蒙读物《百家姓》,正读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开始,一直到“第五言福,百家姓终”。倒背则是“终姓家百,福言五第……王郑吴周,李孙钱赵”,别扭且不说,姓氏先后颠倒亦尚无大碍,然而复姓“第五”变成“五第”则不成,话说反了更不成。


  历史上,多有过目不忘者,“正背如流”代不乏人。譬如,《三国演义》“第六十回:张永年反难杨修庞士元议取西蜀”中描述曹操主簿杨修与西蜀张松关于《孟德新书》的一则有趣对话:


  松笑曰:“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帙,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背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操曰:“言语不逊,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操曰:“祢衡文章,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无论其口似悬河,辩才无碍。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


  只不过,有趣归有趣,但《三国演义》毕竟是“小说家言”。然而此故事还确实有些历史依据的。南朝宋代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二》,引述《益部耆旧杂记》写到张松其人:“松为人短小,放荡不治节操,然识达精果,有才干。刘璋遣诣曹公,曹公不甚礼;公主簿杨修深器之,白公辟松,公不纳。修以公所撰兵书示松,松宴饮之间一看便闇诵。”主要史实如此,其他均为“小说家”罗贯中添油加醋所创作的“繁枝茂叶”。至于“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则纯属“人物性格”描写之需要,与史实不符。据《隋书·经籍志》载录兵家书目,不仅有魏武帝曹操和王凌集解的《孙子兵法》,还有魏武帝撰写的《兵书接要》(十卷)、《兵法接要》(五卷)、《兵书略要》(九卷),后三种是否为“未定稿”《孟德新书》分解之部分内容呢?今已不得而知。不过,唐太宗李世民与唐代“战神”李靖“问对”——即《李卫公问对》一书中,仍然谈及《孟德新书》,可见“扯碎烧之”,实在是“小说家言”,不可当真。


35220348.jpg


5230395.jpg


  在历史上,以倒背显示其特殊才能,引起当政者注意,博取功名者,倒是确有其人。譬如唐代刘肃《大唐新语》记述:


  卢庄道年十三,造于父友高士廉,以故人子,引坐。会有献书者,庄道窃窥之,请士廉曰:“此文庄道所作。”士廉甚怪之曰:“后生何轻薄之行!”庄道请讽之,果通。复请倒讽,又通。士廉请叙良久,庄道谢曰:“此文实非庄道所作,向窥记之耳。”士廉即取他文及案牍试之,一览倒讽。并呈己作文章。士廉具以闻,太宗召见,策试,擢第十六,授河池尉。满,复制举擢甲科。召见,太宗识之曰:“此是朕聪明小儿邪?”授长安尉。太宗将録囚徒,京宰以庄道幼年,惧不举,欲以他尉代之。庄道不从。但闲暇,不之省也。时系囚四百余人,令丞深以为惧。翌日,太宗召囚,庄道乃徐状以进,引诸囚入。庄道评其轻重,留系月日,应对如神。太宗惊异,即日拜监察御史。


  由于少年卢庄道的父亲卢彦,是唐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宰相高士廉的故友,所以年仅十三岁的卢庄道得以在高士廉面前成功“表演”其“一览倒讽”之特异功能,并由高士廉向唐太宗推荐,擢甲科,授尉官,后来一跃而升为监察御史。这则故事在北宋李昉等编撰的《太平广记》中,亦有大同小异的记载,称其为“一览倒诵”。


251930.jpg


01393.jpg


  不过,我对这种“倒背如流”,除了少年卢庄道以此绝技取官而外,并无其他特别感受。倒是我读《世说新语》与《大唐新语》等书,常以“倒读”方式翻阅。


  但凡嗜书之人,读书“虎头蛇尾”在所难免。每年年初规划读多少多少部,计划不可谓不宏伟,但一到年终盘点,不管客观原因有多少,其结果则是差距甚为辽远。关键是,有不少书,翻是翻了,读也读了,然而半头二截没读完的“烂尾工程”,琳琅满目,比比皆是。所以我读某些书,特别是以前读过多次的书——前面读得相当精细,后面却看得甚为了草;因而像《世说新语》这种编排相对有“独立单元”者,我会选一个好版本“补课”,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倒着来读。倒读可以起到“回头看”的作用,读来多有“新发现”,时有惊喜。


  比如,从后往前倒着读,读到《世说新语·惑溺》第七条: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蔡公谓之“雷尚书”。


  东晋丞相王导有一个姓雷的宠妾,很喜欢干预政事,收受贿赂。东晋重臣(侍中)蔡谟称她为“雷尚书”。短短21个字,似褒而实贬,戏谑而鞭挞,含不尽之意于言表之外。东晋时期的“尚书”,还不像隋唐以后的“六部尚书”那么位高权重,只是一个掌管文书奏章,协助皇帝及丞相处理政事的官员,位阶不算太高,实权却很大。我多次想以《雷尚书》为题写一篇杂文,因为如今的“雷尚书”——那些形形色色酷爱干政而纳货的“贪内助”们,正干得欢势呢。


  再比如,《世说新语·纰漏》第一条: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东晋大将军王敦出身士族,相貌俊朗,性格豪放。“尚主”即娶公主为妻——王敦娶了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儿舞阳公主。尽管王敦出身士族,并非寒门小户,但毕竟还未曾领受过皇家气象。所以王敦作为新女婿上厕所,看见塞鼻孔阻隔异味的干枣,便当作干果尽情享用。从厕所回来,婢女们用金盆端着清水,用琉璃碗盛着澡豆(用豌豆末和香料制成的小丸剂,供洗手洗脸用,相当于现在的香皂),王敦便将澡豆倒进金盆里,一鼓作气吃喝干净,引得群婢掩口笑之自是不免。故事的“梗”在于,王敦把这一顿“美餐”命名为“干饭”。现在对于不知天高地厚有多大本事的人,常用“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来调侃形容。其原始根据是否来自于王大将军的这桩公案呢?


  又比如,《世说新语·轻诋》第十条:


  谢镇西书与殷扬州,为真长求会稽。殷答曰:“真长标同伐异,侠之大者。常谓使君降阶为甚,乃复为之驱驰邪?”


  先介绍一下三个人物。“谢镇西”指东晋大臣,著名将领、清谈家、音律家、书法家,镇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尚;“殷扬州”指东晋大臣,著名清谈家,建武将军、扬州刺史殷浩;“真长”指刘琰(字真长),东晋大臣,著名清谈家。三人均为东晋“清谈界”一时人物。时任镇西将军的谢尚,给扬州刺史殷浩写信,替刘琰请求会稽郡官职,殷浩不仅未允,还把刘琰连同谢尚一起贬损一番。他说,刘琰这个人喜欢颂扬同党,攻击异己,属于“侠之大者”;您谢镇西也未免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怎么能为这种人奔走效力当说客呢?这节文字编入《世说新语》“轻诋”部分,可见,即使是轻轻地诋毁,亦属于刻意的毁谤。所以此处、也是最初的所谓“侠之大者”,特指党同伐异者的“大哥大”,江湖义气中的“扛把子”,颇有些“黑道作派”。敢情“侠之大者”最初是一个地道的贬义词啊!而当代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将郭靖奉为“侠之大者”,他是如何为一个贬义词赋予“新意”的呢?不得而知。


  还比如,《世说新语·排调》第五条: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


  唐代名相房玄龄在其撰写的《晋书·武帝纪》中总评晋武帝:“帝宇量弘厚,造次必于仁恕;容纳谠正,未尝失色于人;明达善谋,能断大事,故得抚宁万国,绥静四方。”评价非常崇高。但我们从这则故事中,却看到晋武帝对“归命侯”孙皓的这个玩笑,开得尺度确乎有点大,有些轻佻,有失身份。孙皓乃三国时期吴国的末代皇帝。“宇量弘厚”的晋武帝,居然让他在宴会上作一曲吴国乡间卿卿我我恩怨尔汝的《尔汝歌》,这对于一位降帝乃莫大侮辱!问题是,被晋武帝封为“归命侯”的孙皓,还真地边敬酒边作了出来:“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邻”“臣”转变,天上人间,流水落花春去也,大有深意存焉;特别是孙皓一连用四个“汝”字,当着文武百官直呼武帝,这“大不敬”言辞可是陛下您命令“罪臣”作的啊,自取其辱,故“帝悔之”。晋武帝司马炎承祖父司马懿、伯父司马师与父亲司马昭之余烈,灭孙吴统一全国,早期锐意革新,遂有“太康之治”著之竹帛。然而,时间一长,官N代“怠于政术,耽于游宴”的“老毛病”暴露无遗。西晋开国元勋何曾每常“侍帝宴”,回家后对儿孙们说:“主上开创大业,吾每宴见,未尝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非贻厥孙谋之道也,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资治通鉴》)果如其言,自“永熙”之后王室渐乱,“永嘉”中天下大坏,有果有因。身为开国之君的晋武帝司马炎,从不言“经国远图”之志,只唠叨“平生常事”而已,将一个国家交付这种人手中,由他再把“此座可惜”传将下去,岂不危乎殆哉!


22.jpg


334732.jpg


6601.jpg


  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撰写的《世说新语》是一部好书,它已然成为后代文人所采撷的创作之“渊薮”,就连鲁迅先生的小说《伤逝》之篇名,亦来自于《世说新语》三十六篇目之一种“伤逝”;特别是南朝梁刘孝标为之精核作注,更是锦上添花。这部书读过多少次,我未作统计;但是前边熟,后边生,却是实情。因此,我于前几年找了一部刘孝标注本,每天上班午休时躺在沙发上倒着读几则,铢积寸累,所益非细。唐代刘肃撰写的《大唐新语》也是一部好书。书名及编撰体例均模仿《世说新语》而作,故其于历代之编刻书名,宋代作《唐新语》,明代改为《大唐世说新语》或《唐世说新语》,直到清代《四库全书》根据《新唐书·艺文志》才恢复原名《大唐新语》。这一部书,我也是先正读,再倒读,拾遗补漏,收获良多。


  也许有人会说,读书嘛,正读顺读就是了,有啥必要倒着读呢?那么诸君,试问一句:《论语》第一篇《学而》前三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但凡读过几天书的人,有几人不知道呢?但是《论语》最后一章《尧曰》最末三句:“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又有几人知道呢?同样,《诗经》开篇第一首《关雎》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多能背诵;但《诗经》最末一篇《殷武》最后几句:“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旅楹有闲,寝成孔安。”则恐怕鲜有人知。这倒并非前边的句子比后边更精彩,而是“虎头蛇尾”已然成为一种普遍的阅读习惯,诚如《诗经·大雅·荡》所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一直倡议,读书人应该多读古今中外之经典,多读一些“磨脑子”的“经史子集”。因而我向来主张,阅读古代经典作品,“子书如梳,史书如篦,经书如剃”。读个人的集子,梳理一个大概即可,择优而读;读史书,特别是“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和《资治通鉴》等,要细细地“篦”个一两次;而读经书,不管是“五经四书”也好,“十三经”也罢,则如剃刀过顶,反复研读,不留死角。特别是有“短章”且自成“单元”者,诸如《诗经》《易经》《论语》《孟子》以及其他历史笔记之类的精品集子《说苑》《韩诗外传》《世说新语》《大唐新语》等等,都可以来来回回地读,正读顺读,倒读跳读,补苴罅漏,大有成效也。


52506.jpg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


来源:《谚云公众号

(责任编辑:宗元)
分享到: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
打开微信,点击底部的“发现”,
使用“扫一扫”即可将网页分享至朋友圈。
免责声明: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中国文信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因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需要同本网联系,请在相关作品刊发之日起30日内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