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生气呀?》
谌容
如今,气人的事儿太多!
见人家挣的钱比自己多,生气;见人家又换了“平直遥”10吋大彩电,生气;见人家升了官,生气;见人家老婆比自己老婆漂亮,生气……
这么气下去,何时是了?
试劝之:
竞争嘛,你一咬牙,挣得比他还多!你买它个“平直遥”28吋大彩电!你去当官,比他还高三级!老婆嘛,换一个比较困难,不妨送去整容,重新造就一个大美人……
说得轻巧,机会均等吗?我有这机遇吗?
那么,能不能倒过来想——钱挣多了招灾惹祸,不是儿子被绑票,就是半夜遭贼抢;大彩电老看准得“电视综合征”,过两年视网膜破裂;官儿大风险大,不定哪天一运动就趴下,爬得高摔得重;老婆漂亮就有人惦记,迟早肯定是戴上绿帽子……
想让我当现代阿Q,没门儿!
不当阿Q,有志气,那么能不能退一步想一想:他挣得多,我也够吃够穿了;他彩色电视大,我的黑白机子也凑合看了;他当官有权势,我无官一身轻,回家喝茶、聊天、打麻将,自得其乐;他老婆漂亮,我老婆贤慧……
老僧入道呀?我没那么想得开!
这可就难办了!
中国人是很讲究“气”的。浩然正气,可敬;大无畏的勇气,可嘉;连哥们儿的义气,也有其可爱之处。甚而至于用气练出功夫来,走向世界。人而无气,不知其可也!
唯独这“气人有”之气,属于郁结烦闷之气,万万不可长存。人若有这种气,轻则茶饭不思,重则损脾伤肝,久而久之,难免沾上一个癌症。
“气人有”,纯属找不自在。人活着,退一万步说,起码要图个不被别人活活气死。明乎此,干吗还要生气呢,那岂不是找死!
也许这应该归入“庸人哲学”,为君子所不取。然而,君子中患此气者也大有人在,又何妨归入“君子哲学”?
(原载1989年3月23日《文汇报》)
戴美帝点评:
杂文界向来有“两少”:一是篇篇精彩的杂文家少,二是女杂文家如凤毛麟角。谌容女士本来是位著名的小说家,可她“友情出演”写了几篇杂文,却是篇篇精彩。就我狭窄的视野所看到的,谌容女士写过三篇杂文——《活着的滋味》《死的想法》和这篇《干吗生气呀?》,每篇都堪称佳作。谌容的杂文写得特随意,特潇洒,活灵活现,好玩好读,而且还特别地有思想有见地。这一篇《干吗生气呀?》描摹了两个人的对话,一个说“如今,气人的事儿太多”,另一个则千方百什地“劝”他别生气,最后归结到“‘气人有’,纯属找不自在”,并进一步把这种司空见惯的“气人有”的“庸人哲学”归入“君子哲学”,丝丝入扣,层层推进,一气呵成,可谓举重若轻!
《雄 谈》
黄裳
我有一位熟读龚自珍诗的朋友,闲谈时常常加以称引。他有一个习惯,也可以称之为本领。无论讨论什么问题,到了最后应该表示自己意见的时候,往往并不直白地说出,却只引一句《己亥杂诗》中的成句作结,效果颇好。不但意见得到充分的表达,而且余味不尽,大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大约半年以前,我们在谈话中曾涉及某些人物及其言行的发展迹象,不免有些感慨。这位朋友没有作什么结论,只淡淡地吟出了一句“先生宦后雄谈减”,彼此相视而笑,一切就都清清楚楚,用不着再说什么废话了。
后来我曾想过许久。诗这东西确是奇妙的。“诗无达诂”大概也是真的。龚自珍是近代诗人,他的思想感情、构思方法也和今人比较接近。这就是我们喜欢他的诗,并能用来解释今天才能产生的某些思想活动的原因。
上面所引的一句诗是《己亥杂诗》第七首中的一句。不用说,和我们所借以说明的意思是并不相同的。“先生”,诗人指的是自己。他在这里进行了自我批评,并说出了要恢复当年论政论文勇气的誓言。
关键所在应该是对“雄谈”的解释。照龚自珍的意思,无疑这是正面的东西,不能理解为“豪言壮语”或“空头支票”一类的事物。龚自珍在另外一首诗里说过“万马齐喑究可哀”,也就是说的消灭了一切“雄谈”以后的可悲局面。可见雄谈还是十分需要的,要紧的是它必须切合实际,才能免于“空谈”。值得讨论的倒是“宦后”两字。
一个人“在野”的时候,大抵比较易于仗义执言,并获得听众的喝彩。这是并不难于做到的。一旦做了官,负了一定的责任,接触了现实,更多了解了实际情况与困难,必然要多少修正他过去站在“超然”地位时发出的“雄谈”,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照旧闭起眼睛来蛮干,那就肯定要出大乱子,人们并不欢迎。在这里,适当地“减”一点,也是理所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接触了现实以后,产生了畏难情绪,不是事事都那么敢说敢干了,这也是常见的现象。我们也不好过高地不切实际地要求,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像龚自珍那样,随时提醒自己,激励自己,力争恢复过去的勇气。
最糟的一种情况恐怕是将“雄谈”作为敲门砖,自己本来就缺乏为人民服务之意,倒颇有“哗众取宠之心”。一旦门被敲开,就完全忘记了过去曾经讲过些什么,干出的勾当比过去自己所斥责过的还要糟到若干倍。这就有点像鲁迅先生曾经讲过的“新月派”,一旦从嘴巴里清除了马粪,改塞上甜头,就完全换了另一副面孔。当然,时移事换,今天不再有“新月派”,即使有,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的得逞了。不过记住这历史的教训,还是不无好处的。
(选自《妆台杂记》)
戴美帝点评:
什么是好的杂文?恐怕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不过,有一类杂文,不那么怒目圆睁青筋露暴,不那么夸张浓烈,而是含蓄蕴藉,淡而有味,“读到会心处,掩卷忽而笑”,令你不由得感叹:这才叫上乘的杂文,这才叫真正的大手笔!黄裳先生的《雄谈》,由一句龚诗“先生宦后雄谈减”从容地谈开来,一直谈到“一个人‘在野’的时候,大抵比较易于仗义执言,并获得听众的喝彩”,而“一旦做了官”,就“不是事事都那么敢说敢干了”;更糟的是,一些“雄谈家”原本就是哗众取宠,将“雄谈”作为一块“敲门砖”,一旦在官场进门落座,“就完全忘记了过去曾经讲过些什么,干出的勾当比过去自己所斥责过的还要糟到若干倍”——活画出了古今官场“雄谈家”们的嘴脸。“先生宦后雄谈减”!一句小诗,可谓四两拨千斤,力抵千钧!尤其以“雄谈”来作标题,讽刺辛辣,妙味无穷!
《二丑艺术》
鲁迅
浙东的有一处的戏班中,有一种脚色叫作“二花脸”,译得雅一点,那么,“二丑”就是。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横行无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势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护公子的拳师,或是趋奉公子的清客。总之:身份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
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诤,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而二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为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智识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们编出来的戏本上,当然没有这一种脚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们编出来的戏本,也不会有,因为他们只看见一面,想不到的。这二花脸,乃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脚色。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我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见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末一手来了。
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帮闲,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戏台上出现了。
(选自《鲁迅全集》)
戴美帝点评:
鲁迅先生的杂文,是中国文苑的一朵奇葩。中学生读鲁迅,由于介入得太早,可能有些人伤着了“胃口”。这不要紧,只要去读,你终将会慢慢地领悟到鲁迅作品的伟大和伟大的鲁迅。读中国的伟大的文学作品,永远不会绕过鲁迅,读鲁迅的作品,也永远不会绕过杂文。《二丑艺术》活画出了一幅“另类奴才”的嘴脸。所谓“二丑”,“二”是他的心,“丑”是他的行,也就是“身分比小丑高,性格却比小丑坏”。所谓“二丑艺术”,就是当他“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试图“掩盖他并不是帮闲”。“二丑艺术”,说透了就是“另类奴才”玩弄的一种三心二意两面三刀的“捣鬼艺术”。鲁迅先生在另一篇杂文里指出:“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请多读鲁迅的杂文吧,它广阔如海,博大深沉,而且常读常新。
作者简介:
戴美帝,本名戴东英。祖籍山东莱西。曾在阳泉市公安局工作多年,于2001年调入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志愿者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阳泉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有散文杂文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工人日报》《农民日报》《中国社会报》《人民公安报》《北京晚报》《山西日报》和《中学生阅读》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