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补日记
2024年10月09日   22:08 | 来源:《谚云》公众号

  年有计划,月有规划,日有笔札。


  笔札即日记。上班的时候,我每天早晨5点起床,洗漱下楼乘车,从京东果园到西城区二龙路单位大楼,大约26公里的路程,清晨路上车少,6点半前即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补日记,把前一天工作和生活中的事情,大略回顾盘点一番,一笔一笔记下来,同时也免不了感慨议论几句。当天有啥紧要的事要做,也会补上一两笔。


  在我看来,记日记就是“打草搂兔子——捎带的事儿”,平时顺手记上一笔,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派上用场。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日记的作用,有记录生活、管理情绪、辅助记忆、激发创意、调节心理状态、改善人际关系、设定计划目标、传承个人历史等,概括得挺全乎的。当然也不止于此。譬如,有人就曾对我说过,某某贪官就是因为写日记才东窗事发、证据确凿、身陷囹圄的。我说,孔子讲过“小人行险以徼幸”,就算是日记不曾“坐实”其贪渎罪行,他们的“二奶”“三奶”“N奶”们也会因欲壑难填与失宠反目而检举揭发的,甚而连小偷都能偷出个贪官来,这与日记何涉?


  日记的记录生活与辅助记忆之功能是最基本的。某年年终,单位办公室一位同事找我,悄悄问,您记得今年T部长来调研的具体日期吗,单位写年终总结急用。我翻开日记,找到某月某日某时许,T部长等人到我办公室,询问本报《孺子牛》副刊的情况,感兴趣的话题,自然聊得投机,彼此说了什么,都记在本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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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1日新年日记


  母亲当年常说:“咋的个好记性,不如个烂笔头。”在同事和朋友中,我算一个记性比较好的。28岁那年到北大进修,离家半年,过春节回家,扫一眼垛在墙边的“半壁书山”,问老戴,我的那本《飘》放哪里啦?老戴大惊道,妹妹来家借走了——只抽了一部小说,你一眼就瞟见了!我笑着说,咱这是“扫描记忆法”,一眼千年,毕生难忘。年轻时看到某杂志的一篇文章,我对老戴说,这篇文章是抄袭某年前第某期某某杂志上的,原作者是谁谁谁。其时我们暂住在单位一楼的一间办公室,到同在一楼的市档案局资料室一查,果然。所以当年对自己的记忆颇为自信。然而,岁月偷走了你的记忆。而今,刚过去十天半月的事儿,便模糊起来。这使我对父亲常说的“人老不拉少年的话”,体会颇为深切;对母亲所说的“烂笔头”,亦倍加珍视。


  退休后,记日记改为当天晚上睡前记。今日事,今日毕,今日记。如果某一天什么也没做,也要记下“今天啥也没干”。要是连续两三天记下“啥也没干”,便会心生惭恧,羞愧,感觉这几天白活了。因而记日记亦有监督自己,省察自己,提醒自己,鞭策自己的作用。


  我的日记内容比较杂驳。首先是年月日,既写公历,也写农历,还写“干支”纪年纪月纪日,数伏记某伏第某天,数九记某九第某天,春社在春分前后抑或“先社后秋分,来年好收成”,笔笔记录在案。这为我撰写传统节日方面的文章——特别是撰写“二十四节气系列文章”,积累了第一手资料。“干支”纪年很重要,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绝非简单几个汉字排列组合,其内涵深赜精微,需要经常性地细致观察,品味,思考,探究,体会。我们平日里读经读史,也是离不开“天干”“地支”的。譬如读《春秋左氏传》,便会时时遇到“五始之目”(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不了解“干支”纪年,如何读得进《左传》呢,那不是煞有介事装门面吗?再如读《周易》,《蛊》卦卦辞有“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巽》卦爻辞有“先庚三日,后庚三日”;《革》卦卦辞有“己日乃孚”,爻辞有“己日乃革之”,等等,不了解“干支”,如何读《周易》呢,那不成了“一个头,两个大”吗?当然,关于“己日乃孚”,历代注《易》家亦有不同写法与解读,“己”乃“十干”;也有写作“巳日乃孚”的,“巳”乃“十二支”;还有写作“已日乃孚”的,“已”是已经的已,与“干支”无涉。这些都是自汉代以降直到近现代儒学大家、易学大咖们争论不休的公案,引述阐发诸家见解观点太繁琐,太费笔墨,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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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7日、8日三伏及立秋日记


  其次,日记大量内容是工作和生活方面的杂事与俗务,包括一些微末琐碎的细事与“豆腐账”之类,我都会记得有滋有味。比如女儿打电话,我会记下——上午或下午或深夜,接女儿电话两小时,或三小时,或四小时。看似接一个电话,大半天就过去了,这不是浪费时间很无聊吗?其实并不。女儿的电话一般是“分享型”的,她快速讲完她要说的“关键主题”之后,便进入“分享模式”。她会问,爸爸知道最近那个什么什么吗?她说的什么什么,必定是最近出现的新事物、新观点、新词语,或者是她读某部书或某报文章的新发现、新见解,于是便呜哩哇啦大讲一通,我就仔细聆听,然后与之辨析,折冲,深入探讨。这样,经常与年轻人交流交锋,思想观念就不会太落伍落后。因而我不仅把女儿的电话记入日记,还会把她讲得有意思的事和有意义的话,整理到另外的小笔记本上(已积累十几本)。在我的文章中,时不时会出现女儿的“身影”和“观点”,一是实录父女俩煲电话的成果,二是不想掠人之美——包括女儿的新见与观点。


  还有,我的日记也会记下一些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想法。有的是亲眼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如此这般做人做事,便会想:我应当学习某某等人好的品格与做事方式,而不能像某某某那样“骄且吝”而“多凌人”,也不能像某某和某某那样“用着了朝前,用不着朝后”“小人得志,不可一世”“穷汉将有钱,忘了那几年”,更不能像某某某和某某某那样见不得人好而“挑三祸四”“毁人不倦”“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等等,亦即孔子所说的“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读什么都不如“读人”。“读人”为我的写作积累了大量鲜活生动的“红尘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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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9月19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


  我的日记少不了也记一些读书心得。我早年读书,舍不得折叠一个书页,从不在扉页留白处写一笔一画。不过,五十岁以后日渐萌生伍子胥“日暮途穷,倒行逆施”(无贬义。见《史记·伍子胥列传》)的紧迫感,无论哪种精装版书,都会用红笔黑笔蓝笔铅笔勾画批注,在扉页留白处写得满满当当。在我看来,写作者要尽可能多读书,特别要读传统经典名著。我在《从莼鲈思说到散文》(发表于2011年9月19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中讲过:“文章的厚味从文人来。文人的厚味,除自身的禀赋和气质而外,主要靠读书多,养气厚。荀子说过:‘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刘子》亦云:‘不游于六艺,不知智慧之深。’”故不读书,便不会有传承长智;不广博读书,更难于了解创新何在。我在《欣赏》(发表于2019年11月6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一文中曾经写过:“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女儿写暑假见闻类作文,写到奶奶家的鸡栖息在院子里的梨树果树上,老师朱笔一批:‘只有你奶奶家的鸡才会上树!’女儿既委屈又沮丧。我耐心地对她说,爸爸认为你这篇作文真实生动,写得很棒;但是,由于老师的闻见所限,不知道农村的真实生活,也不知道古诗词中‘鸡鸣树颠’所在多有,比如汉代《鸡鸣》诗即有‘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三国·魏阮籍《咏怀》诗有‘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西晋陆机《赴洛道中作》诗云‘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颠’,以及后世最负盛名的(其实是“借鉴”的)东晋陶渊明《归园田居》诗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等等。”俗话常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我在编选“太阳鸟文学年选”杂文卷的三年之中,尽量多地翻阅新出版的书籍报刊,见识了不少所谓的“作家”,东剽一个新观点,西窃半截好故事,不管是“饱暖家”或“饥寒者”中,均不乏手脚不干净者。《左传》有言:“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其实,只要写作者勤读书,多思考,有写不完的题目与题材,何至于“思淫欲”而“起盗心”呢?即使像陶渊明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也会有“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之收获。这收获我也有,故经常在日记里写下:今日读某书,得一题;读某书,又得一题。


  不过,写日记最怕“欠账”。在当打之年,带一堆资料和行装出差采访,总不能再塞进一本三四百页厚的16开本“日知录”吧,因而我只好每天深夜把当天的事情记在采访本上,返京后第一件事便是誊写日记。即使是当年老父老母生病住医院,我也会在值班当晚记下病情、诊断、用药、吃饭等事项,以及与老人家聊天的内容。即使是父母“老了”守灵至少七天七夜,哭丧哭得昏天黑地悲恸难抑,也要在后半夜一个人坐在棺前,把当天的事情仔细回思写下来,如不及时记录,恐怕永远也想不起来了。这些“欠账”都需要回京后补齐。我后来写下《母亲“碎碎念”》和《大大》两篇长文,在《谚云》公众号发表后,一位画家朋友留言:看来当作家得有个好记性。其实“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日记就是一个素材本。今年夏天女儿“阳”了,高烧几天不退,我和老戴乘高铁赴深圳陪伴女儿住了22天。回京后休整两天,又去大同参加一位朋友儿子的婚礼,我带上临时记录的小本与大日记本,利用两个晚上把近一个月的“欠账”誊清补齐。后来老戴写《再打铁》的时候,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跟女儿一起生活二十多天,似乎什么都记得,又似乎什么都记得不够细致。我把日记交给她。老戴大喜,如获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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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17日始之“深圳行”日记


  我多次跟老戴和女儿说过,人要想成点气候,就得记下自己的历程与里程,就要写好每一天的日记。对于日记的价值,言人人殊,因人而异。说它毫无意义的,就让他“毫无”去吧;而说它意义重大且深远者,亦代不乏人。苏联的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就曾经讲过:“记日记能教会我们思考问题。”英国的“戏剧皇后”艾伦·特里亦讲过:“日记在同时代的读者眼中是毫无价值的,但对于几百年后获得它们的研究人员看来,却是无价之宝。”


  记个日记没什么难的,难的是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坚持和坚定是一种宝贵品格。我常想,咱们国家数十年来的发展“日新月异”“一骑绝尘”,凭什么?原因可能有很多种,但关乎国家经济社会的“五年计划”(今年是“十四五计划”的第四个年头),是一种非常好的制度优势。而且,这种优势由来有自。中华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发展壮大,中华文明之所以薪火相传发扬光大,原因也可能有很多种,但《尚书·舜典》所记载的“三载考绩,黜陟幽明”,以及《史记·夏本纪》所记载的“三载考功,五年政定”等“三年计划”和“五年计划”——愚窃以为,乃其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读史可以知兴替。史籍,既是一面镜子,又何尝不是一部“国家日志”呢?


  难道这还不能给一个家庭一个人深刻启迪吗?


  生活有目标,人生有计划,而且要坚持下去。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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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


(责任编辑: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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