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甑 · 甑糕 · 馏甑水
2024年10月12日   14:05 | 来源:《谚云》公众号

   @“甑”在上古是蒸饭的器具(蒸笼)。其偏旁“曾”字的甲骨文,象形古代蒸食物的炊具,乃“甑”之初文。“曾”字的甲骨文由“八”“田”“日”组成,“日”是最下面盛水烧煮的炊具,中间“田”是用于间隔的箅子,上面的“八”是散发出来的蒸汽。《古史考》云:“黄帝始作甑子。”果如是,那么“甑”距今至少也有四千五六百年的历史。


   @“甑糕”,望文生义,就知道这是一个靓丽,高古,有来历,有故事,有文化内涵的名字。据说,“甑糕”是陕西关中地区和山西晋南地区的传统风味小吃。我和老戴常去通州紫光园外卖窗口排队买“甑糕”,每次都听见有人说“来点蒸糕”,也有人说“称一斤静糕”,还有的喊“要二斤进糕”。听得次数多了,便想就“甑糕”的读音探个究竟。


  @ 孔子曰:“礼失而求诸野。”为了弄清“甑糕”的读音,我分别给几位陕西关中地区和山西晋南地区见多识广、深谙当地风土人情与民俗文化的朋友,发微信咨询。其中,陕西的李先生告诉我,“甑糕”的“甑”在陕西读作“静”(jìng)。而老晋南人遆先生则告诉我,“甑糕”的“甑”在晋南地区读作“进”(jìn)或“斤”(jīn)。二位还特意给我留了语音。秦晋自古往来密切,素有“秦晋之好”美称,故“甑糕”的“甑”读作“静”或“进”与“斤”,在我看来,不过是地区方言口语的细微差异,乃一音之转也。


  不知“馏甑水”这个词儿,使用地域范围到底有多广。


  我从童年及少年时期,一直听母亲说“六斤水”,指的是千滚水、蒸锅水,但不知道它如何书写。每年农忙季节,正午时分父亲荷锄或腰镰冒汗回来,热腾腾的黍子糕或窝窝头刚蒸好,父亲从蒸饭的大铁锅里舀半碗蒸锅水解渴。母亲赶忙制止:“六斤水”,不能喝,一会儿滚点儿新水。实在干渴的父亲浅尝辄止,润润喉咙而已。


  成年后读《本草纲目·水部》之“甑气水”词条,有“小儿诸疮:遍身或面上生疮,烂成孔臼,如大人杨梅疮,用蒸糯米时甑蓬四边滴下的气水,以盘承取,扫疮上,不数日即效,百药不效者,用之神妙”。“甑蓬”即蒸笼,在我的故乡也叫“笼牀”或“笼进”。可见,“甑气水”就是蒸饭时由蒸汽凝结而滴下的蒸馏水。那时,只知道这种“甑气水”的药用功能,既能治愈“面疮”,亦可“以器承取,沐头,长毛发,令黑润,朝朝用梳摩小儿头,久觉有益也”,但并未意识到“甑气水”与“六斤水”有何关联。


  来北京后,特别是住到通州之后,老戴和女儿爱吃“甑糕”。“甑糕”,望文生义,就知道这是一个靓丽,高古,有来历,有故事,有文化内涵的名字。据说,“甑糕”小吃历史悠久,是用糯米、红枣或蜜枣蒸制而成,有的也会加红豆、葡萄干等置于铁甑上蒸制而成,是陕西关中地区和山西晋南地区的传统风味小吃。如今北京也很普及。我和老戴常去通州紫光园外卖窗口排队买“甑糕”,每次都听见有人说“来点蒸糕”,也有人说“称一斤静糕”,还有的喊“要二斤进糕”。听得次数多了,便想就“甑糕”的读音探个究竟。


  “人生识字糊涂始”。若不想头脑颟顸一直糊涂下去,要搞清楚“甑”的实意与读音,查阅古籍“掉书袋”是不可避免的。


  东汉许慎《说文》释之曰:“甑,甗也,从瓦,曾声。”可见“甑”字“从瓦”,最初乃陶器;“曾声”则表示读音为“曾”。西汉扬雄《方言》解之曰:“甑,自关而东谓之甗,或谓之鬵,或谓之酢馏。”其中“甗”就是“甑”,只是读音为“言”(yǎn),《说文》云:“甗,甑也,一曰穿也。从瓦,鬳声,读若言。”而“鬵”本身是个多音字,读作xín,古同“甑”,读作zèng,也读xún,还读qín,等等。“鬵”为大釜(大锅),《诗·桧风·匪风》有句“谁能亨鱼,溉之釜鬵”。


  “甑”在上古是蒸饭的器具,有陶制、铜制、铁制、木制等。其偏旁“曾”字的甲骨文,象形古代蒸食物的炊具,乃“甑”之初文。“曾”字的甲骨文由“八”“田”“日”组成,“日”是最下面盛水烧煮的炊具,中间“田”是用于间隔的箅子,上面的“八”是散发出来的蒸汽。据考古发现,新石器时代即有陶甑,殷周时又有了铜甑。北宋陈彭年、丘雍撰著的《广韵》引《古史考》曰:“黄帝始作甑子。”黄帝乃上古“三皇五帝”中“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之首,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专家认定,“五帝”活动时期在公元前2697年到公元前2037年之间。如果“甑”真是“黄帝始作”,那么距今至少也有四千五六百年的历史。


  查阅现代辞书字典,诸如《辞源》《辞海》《汉典》《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故训汇纂》以及东汉许慎《说文》等,“甑”只有一个读音“曾”(zèng),而西汉大儒扬雄《方言》中的“甑,自关而东谓之甗,或谓之鬵”,可以推导衍生出四个读音,“甗”读“言”(yǎn),“鬵”又分别读作“曾”(zèng)、“巡”(xún)、“芹”(qín)。然而,并没有“静”(jìng)、“进”(jìn)或“斤”(jīn)的读音,尽管“斤”与“芹”读音有些相近。


  那么,现在人们口语中的“甑糕”,为什么除了“曾糕”与“蒸糕”而外,还有“静糕”与“劲糕”之类的读音呢?


  孔子曰:“礼失而求诸野。”为了弄清“甑糕”的读音,我分别给几位陕西关中地区和山西晋南地区见多识广、深谙当地风土人情与民俗文化的朋友,发微信咨询。其中,多次与我一起走遍三秦大地采访的陕西省民政厅办公室大笔杆子、关中大汉李先生,告诉我“甑糕”的“甑”在陕西读作“静”(jìng)。而作为老晋南人的山西省委机关党委原书记、诗人遆先生,则告诉我“甑糕”的“甑”在晋南地区读作“进”(jìn)或“斤”(jīn),声短。二位还特意给我留了语音。秦晋自古往来密切,彼此通婚交好,素有“秦晋之好”美称,故“甑糕”的“甑”读作“静”或“进”与“斤”,在我看来,不过是地区方言口语的细微差异,乃一音之转也。


  我的口音很重,属于“乡音无改鬓毛衰”者也。曾参加女儿初高中就读的通州潞河中学家长会,每每被要求发言,满口“山普”(山阴普通话),常令家长和同学们窃笑,女儿亦有点“栽面儿”。直到女儿赴牛津大学读博时,一位法国教授说,有口音的人说明他是有故乡的,我为我的故乡而自豪!为此,女儿特地打电话说,爸爸有口音有故乡,而我很遗憾,没学会山阴和阳泉的方言。其实,我们现在所讲的普通话,讲的是从山海关入京的满清统治者的“官话”,老实说,没多少文化内涵——故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性很大。作为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孔子,只有在讲《诗》的时候才用“雅言”(周朝的“普通话”),其他场合一概乡音无改也。汉代的官话,是刘邦集团的沛地口音加长安方言所构成的“普通话”;唐代的官话,是李世民“关陇集团”(陕西、甘肃)加晋阳(太原)与洛阳等中原地区方言所构成的“普通话”。试想,用满清时代的“普通话”来吟诵唐诗,缺失了“入声”等要素,许多诗连韵都押不上,还能有多少诗意与韵味呢?


  土语不土,乡音很香。乡言土语是语言的活化石,是人类历史、文化、文明源远流长的物质性传承、延续与见证。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有深厚文化积淀的地方,必有美食存焉。“甑糕”的“甑”之所以读“曾”(zèng),是因为它乃蒸饭的器具,故清人钱绎注《方言》曰:“甑之言蒸也,蒸饭之器也。”而“蒸”(zhēng)最初写作“烝”(zhēng),“烝”亦有“进”(jìn)之意。譬如《诗·小雅·信南山》有句“是烝是享,芘芘芬芬”,《毛诗》传:“烝,进也。”还有作为“十三经”之一的《尔雅·释天》亦有“冬祭曰烝”,东汉郭璞注:“烝,进物品也。”我们至今仍将吃饭叫作“进餐”或“进食”。所以,作为蒸饭之器的“甑”,读作“蒸”和“进”,也是由来有自、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由于晋陕方言中的牙齿音与卷舌音、前鼻音与后鼻音分不太清,因而,在不同区域的方言交流、交际、传承、继承的历史过程中,把“甑糕”读作“曾糕”与“蒸糕”、“进糕”与“静糕”等等,也就不足为奇了。


  回想我的先辈如姥姥、奶奶和母亲、大娘、婶婶们,以及范围更广大的乡亲们,千百年来,代代相传,把蒸笼叫做“笼进”,把蒸饭用的箅子叫做“进箅”(《说文》讲:“箅,蔽也,所以蔽甑底也。”),把蒸饭锅里熬滚得发绿的千滚水叫做“六斤水”……这些,都应该有一个更加靓丽,高古,有来历,有故事,有文化内涵的名字:“笼进”应当写作“笼甑”,“进箅”应当写作“甑箅”,“六斤水”应当写作“馏甑水”,这样才精准而美气!


  据一位医生朋友讲,“馏甑水”也叫蒸锅水,经过蒸馒头、糕、米饭等反复蒸煮滚沸,纯净的水汽(蒸馏水)冒出去,水中留下的硝酸盐类,在还原菌作用下变成亚硝酸盐等杂质。故经常饮用“馏甑水”,会大大削弱身体正常的血红蛋白携带氧气的能力,造成缺氧状况,出现心慌、头晕等症状;严重者还会引发消化、神经、泌尿和造血系统病变,甚而导致早衰和癌症等病状。


  因而,我想,当年母亲制止父亲的那句话,应当更正为:“馏甑水”,不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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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


(责任编辑: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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