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在哪儿研究藤壶?”
新冠疫情期间,我在家写博士毕业论文。学间休息,翻出初中时买的《最伟大的博物学家——查理·达尔文》,重读一番,以提神醒脑。
书里有一个小故事很有意思。
达尔文给自己的一位船长朋友写信说:“最近半个月,我每天都在解剖研究一种跟针头一般大小的动物。我可能得再花一个月的时间研究它。”他口中的这个“动物”,就是藤壶。
达尔文的藤壶研究,实际上持续了八年之久,久到达尔文的小儿子,自出生起就看到爸爸在研究藤壶,便以为普天下的爸爸们都在研究藤壶。他甚至问邻居家的小伙伴:“你的爸爸在哪儿从事藤壶的研究工作?”
科学就是这样。预期时长一个月的项目,很可能会拖延到八年才结束。
然而,这种耗费精力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吗?显然不是。达尔文的儿子在父亲过世后,询问父亲生前好友赫胥黎,父亲的八年藤壶研究价值几许?赫胥黎答曰:“你那位判断力超常的父亲,从未做过一件比这更明智的事情。”
由于同时代的生物学大佬不少都是“野路子”出身,缺乏那时所谓的“正规”研究训练。达尔文通过钻研藤壶,全方位训练自己作为博物学家的专业技能,提升自己的研究自信与勇气。八年,并不是转瞬即逝的一段经历,它需要坚韧,需要自律,需要持续不断的研究热情与极度缜密的实验设计,如此,才能最终完成这一科研项目在设立之初定下的全部目标。
这种自我激励的研究模式,才是杰出科研工作的典范。
在达尔文的自传中,他评价自己“理解一长串纯粹抽象思维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记忆力也广泛且模糊。但是,他擅长注意到容易被忽视的事物,并仔细观察它们。他写道:“我在观察和收集事实方面的勤劳,已经达到了它该有的高度。我对自然科学的热爱,一直是坚定而热烈的。”
达尔文自小就有理解、解释观察到的一切现象的强烈愿望。这,就是人身体里无法控制的、对于真理的本能渴求。这种渴求,推着达尔文有足够的耐心,尽自己所能,针对任何尚无全解问题的坚持不懈的研究。
这也是我们每一个倾心科研的人,深切体味到的科学研究的最大魅力——很难解,但坚持研究,便有解。
懒惰的天才是不存在的
古典音乐大师,我喜欢的很多。比如贝多芬、瓦格纳、德彪西、柴可夫斯基、拉赫马尼诺夫等等,不胜枚举。但是,他们在我心目中,都抵不过巴赫的光辉。
只有巴赫,才真正能够担得起音乐之父的美誉。
在清晨与深夜,自深圳南山区塘朗与光明区深理工之间(15站地铁,两次换乘)通勤路上,我太过无聊。于是,淘了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巴赫传》,揣在包里,常常掺和着牛津大学通识读本《尼采》一册“共食”。说实话,比起《尼采》,《巴赫传》实在难读,译文坑坑洼洼姑且不说,里面大量的乐理知识看得我昏昏欲睡。不过,为了我心目中的音乐之神,还是坚持了大半年,将它读完。
巴洛克时期两座音乐巨塔,分别是亨德尔和巴赫。我也听亨德尔,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无产阶级属性作祟,我总觉得亨德尔的音乐是给养尊处优的“上等人”听的,宫廷味儿太重,我这只“山猪”吃不了他炖的细糠。但巴赫就不一样了,我在他的音乐里,能听到澎湃,能听到寂静,能听到优雅,能听到欢乐,能听到诗歌,能听到哲学,能听到一些无以名状的、抽象的理智。
巴赫太丰富了!他的音乐很普世,“选帝侯”能欣赏,小老百姓如我,也能欣赏。
就像所有的天才一样,巴赫的人生充满苦难。
在他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世俗意义上飞黄腾达的时刻。他十岁时就已父母双亡,跟随哥哥一同生活。年纪轻轻、刚参加工作时,就因为指挥合唱团太过严苛,被六个合唱团里混日子的富二代携棍棒待揍。但,二十出头的巴赫,机智地掏出了宫廷制服必须佩戴的装饰用佩剑,勇敢地抵抗。怂蛋富二代们,最终没能棍棒伺候他。纵然巴赫随后就进行了投诉,但故事就像我们能料想到的那样,富二代们有大树荫庇,没有受到惩罚。而受害的巴赫,只能默默接受真实世界的残酷。
后来的人生里,巴赫还因在魏玛备受排挤,想去其他城市供职宫廷乐师,而被魏玛历史记载中“特殊的、认真的和办事深邃的”威廉·恩斯特公爵,关进了专门为乞丐及流浪汉等“下九流”人士准备的监狱里,住了四个星期之久。
巴赫的音乐创作,与其他音乐大师相比,有一点不同——即:他除了完成大量的“实用作曲”外,还完成了许多被上级部门命名为“无目的”的作品。比如,他的大型管风琴曲、《h小调弥撒曲》及《赋格的艺术》等。在巴赫的敌人口中,这都是他作为供职乐师玩忽职守的罪证,该罚!
所谓“实用作曲”,是指乐手在音乐被需要的时候才进行的作曲。亨德尔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工作”的。即使是莫扎特,他的歌剧,甚至《安魂曲》,也都是受人委托而作。换言之,有金主点歌了,他们才进行相应的创作。但是,相较这两位音乐家,生活处境更为艰难的巴赫,却常常只为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望而作曲。而且,巴赫的作品,卷帙浩繁,种类多样。
我大学时的舍友最讨厌的音乐家就是巴赫。每次钢琴考级,她都绕不过巴赫的曲子——又多,又难弹。那种厌恶情绪,就如读中学的孩子讨厌鲁迅一般,难以消弭。毕竟——“懒惰的天才是不存在的,因为那不是天才。”
热爱与自律才能活得出彩
我爱读人物传记的习惯,来自我爸爸;爱读闲书的习惯,也来自于我爸。
初三之前,我想读什么书,老爸管得松。小时候,我虽然被强制背诵《汉语成语词典》,但其他书籍,爸爸都是以推荐为主,很少“按头安利”。我大概记得在一年级背了不少现代诗,其中我尤为讨厌徐志摩,肉麻当雅趣。二年级,我在看屠格涅夫、泰戈尔的散文诗;三四年级开始接触外国经典名著。我最好的朋友推荐我看《傲慢与偏见》和《呼啸山庄》。初一时,因为反感革命小说,向爸爸吐槽。爸爸说,那你是没看过《牛虻》和《罗亭》。后来,那本当时爸爸拿给我的《牛虻》,被我翻太多遍,碎成一页一页的“活页”小说了。由于我写作业的书桌就在客厅书架前面,架子上的欧美文学名著被我薅得只剩一本《追忆似水年华》(它实在是太长了),其他全看完了。
然后,事情突然发生了一点变化。
初二暑假,爸爸突然在我床头放了三本人物传记,《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米开朗琪罗传》——罗曼罗兰所撰写的“巨人三传’之拆分版,颇有些“诱敌深入”的意味儿。我猜,爸爸一定是担心整本书太厚了,我看着不愿读,便采取了“分而治之”术。我火速读完《贝多芬传》,写得太妙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到《托尔斯泰传》,我遇到些困难,反复读不下去。爸爸装作不经意check进度的时候,我吐槽说,他的故事真不算有趣。爸爸说,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只读有趣的虚构故事,人物传记可以帮你认识真实世界与人生百态。
其实,这话不特别打动我。小时候嘛,看书就是为了开心。可是,爸爸自己好像从来不挑那些好读的书看。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在第N遍“刷”《史记》和《汉书》。到了寒暑假,就得听他叨叨《白虎通义》和《法言》里的句子、故事、道理。初二初三,爸爸开始“扫”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我就得时不时听“春秋三传”、《国语》、《战国策》里的事件和哲理。
从我有记忆起,好像没有哪天晚上,爸爸在做读书以外的事。
小学时,我半夜起夜穿过爸妈卧室(兼作客厅使用),去四合院一角如厕,常常赶上爸爸给妈妈轻声念《红楼梦》,或者鲁迅先生的小说之类的情况,然后再迷迷瞪瞪地摸回来睡觉。思及此,我想,还是得为爸爸的期待努努力,看看真实世界的样子,看看人物传记。
至今,我仍旧不太记得《托尔斯泰传》写了什么,虽然我读完了这一本。不过,由于好奇列夫·托尔斯泰本人到底写了什么,我找到家里的《安娜·卡列尼娜》,开启阅读旅程。从此以后,爱上了这位俄国文学巨匠对人性善恶极为敏锐深邃的刻画。托翁的小说,像世界的一面镜子,把每一个细节照得敞亮,而每一个角色的每一份挣扎,都如刀片真实地切在自己身上一般,感同身受。他成为我最喜欢的俄国小说家。
高一时,我不经意和同桌聊起,晚上回家父母都做些什么。我随口说,我的爸爸妈妈晚上回家就看看书,陪我做作业,然后休息。她格外吃惊地问:你爸爸回家不打麻将吗?这次轮到我吃惊了,难道你爸爸回家不看书吗?她更惊讶地说,不打麻将,那你爸妈不看电视吗?我说,从初中开始,除了休息日,我家就不看电视了。她啧啧称奇,觉得世间绝无可能有这样的家庭。多年之后,我再回想我俩争辩的那一刻,突然十分共情达尔文的小儿子。因为自我出生起,我只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做饭,吃饭,读书,就寝,便以为天下所有的父母皆如此。
爸爸在我高二高三的每个周末,都在撰写《母亲词典》的各个篇章、各个词条。由于被同圈子交恶的“朋友”们围堵追杀,那时爸爸的文章投出去,大多石沉大海。爸爸的本职工作是编辑,是记者,总之不是专业作家。就像巴赫一样,爸爸所进行的创作,似乎也不全是为了名誉与钱财,只是本能地特别喜欢书写。我觉得,爸爸真正意义上做到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皆成文章,并不是为了“实用”而进行写作。我和妈妈的每个周末,也被迫听爸爸的初版、修改版、修改了一个字版的《母亲词典》里的每一篇文章。后来,我和妈妈也参与了我们家的写作事业——为《谚云》公众号供稿,成为两位作者,妈妈还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但爸爸却说,入什么会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出好文章。这么多年的熏陶渐染,爸爸功不可没!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北京通州潞河中学读高中时期的同桌,还真有几个豪杰。一位高一时的同桌学霸(高三即被哈佛大学以全额奖学金录取),曾问我,听说你爸爸是一位作家,都写过些什么有名的著作或者文章?我对她大放豪言:我爸爸现在并不著名,但今后是要名垂青史的!同桌听后,噗嗤一声,笑了。我说,你别笑,我爸爸真的能名垂青史!她应该不知道,其时我已经读了不少人物传记。我发现,那些大人物特有的品格与特质,我爸爸也有。合并同类项,获得相似三角形,爸爸应该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变成大人物。我知道,爸爸是不同意我的这种“拔高”的。但这是我少年时期的一点野望,也是现在的我所深信不疑的信念。
热爱与自律,才能活得伟大。这是爸爸选的路,也是崽崽继承自爸爸所选的路。
李雨书,出生于山西省阳泉市,5岁随父母进京。北京大学学士,牛津大学博士。现在中国科学院深圳某研究院,做合成生物化学方向研究的博士后工作。好读杂书,爱看电影、动漫和学术期刊,偶尔也喜欢写点随笔杂文。2018年在牛津大学读博士期间,与父母一起创办《谚云》公众号,并撰写《牛津日记》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