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节见节,半个月。”雨水,是春天的第二个节令,处于半个月之前的立春与半个月之后的惊蛰之间。雨水既不具备立春那样的重要性——标志着春天的来临,也不像惊蛰那样具有天文地理的特别表征,譬如天上从此开始打雷了,地下蛰伏的动物和虫子也开始蠕动了。雨水,似乎是一个平淡无奇的过渡性节令。
不过,在我童年以来的认知里,雨水是一个“收心”的节令。尽管俗话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但立春一般在春节的前后几日里(今年是正月初六立春),有时正好还跟春节是同一天,“新年到,响花炮,穿新衣,戴新帽”,大年过得正欢势,心里红火得不得了,普通人忙乎了一年,好不容易歇几日,放飞几天,哪有心思盘算“一年之计”呢?到了春天的第二个节令雨水,已是正月半前后(今年是正月廿一),恰好是一个心理调节期和上班缓冲期——年前年后玩闹混套得差不多了,该收起心撸起袖子加油干喽!
由于“春打六九头”,所以立春半月之后的雨水,一般在七九的第六天或第七天,今年是公历2月18日(农历正月廿一)18点6分18秒交雨水,是七九的第六天。俗话说:“七九八九,河塌水流。”此时大地回春,天气回暖,北斗七星斗柄指壬,“十天干”中壬癸为水,故而下雨的季节到来了。即如唐代大诗人杜甫《春夜喜雨》诗所欢呼:“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俗话说:“肥不过春雨,苦不过秋霜。”“春雨贵如油”啊!据明代史学家、文学家张岱《夜航船》记述:“雨水:前此为霜为雪,水气凝结;立春后天气下降,当为雨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亦曰:“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逸周书·时训解》亦云:“雨水之日獭祭鱼,又五日鸿雁来,又五日草木萌动。”大意讲:雨水这一天水獭把捕到的鱼像祭祀一样整齐陈列在水边,再过五天鸿雁从南方向北方飞来,再过五天草木开始萌芽。所以俗话常说:“雨水前后,植树插柳。”也说:“雨水过罢,种树插花。”
就北方而言,有两句俗谚似可概括雨水的农时活计。
一是“雨水动粪土”。在北方,特别是黄河中下游地区,我童年乃至于青少年以来所能见识到的地方,雨水之后,农民就开始动弹起来了。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外面再披一件挡风御寒的白羊皮皮袄,慢悠悠地套起马车、牛车或小驴车,哼着小曲儿懒洋洋地往田地里送粪。他们在为春耕做准备。农谚云:“雨水动粪土。”又说:“雨水过,粪土破。”在北方,每一处农家院落的西南角都有厕所——俗称茅茨、茅厕、茅坑或粪圊子(圊读作qīng),这是缘于传统文化中的“后天八卦图”之西南方是《坤》位,《坤》乃大地之象。俗话说:“人爱香,地爱臭。”又说:“西不香,东不臭。”由于茅厕坐落在西南角,故曰“西不香”,还因为厨房多设在东方或东南方(从前为避免西北风吹吸烟囱而冒出柴草火焰),故曰“东不臭”。
对于“粪”字,东汉许慎《说文》讲:“粪,弃除也。”南朝梁代顾野王《玉篇》与北宋陈彭年、丘雍《广韵》均讲:“粪,秽也。”清代经学家、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综合诠释:“古谓除秽曰粪,今人直谓秽曰粪,此古义今义之别也。凡粪田多用所除之秽为之,故曰粪。”《老子·四十六章》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意谓天下太平安定之时,马是用来耕田运粪以“粪田”的。“粪”字的繁体为“糞”,可拆分为“米”“田”“共”,“望文生义”就知道田地和庄稼都离不开它。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又说:“庄稼百样巧,粪是无价宝。”还说:“要想种田,屎尿不嫌。”的确,“要想吃香的,就得做脏的”,“好田地离不了肥料,庄户人好作务屎尿”。据西汉农学家氾胜之《氾胜之书》记载,“汤有旱灾,伊尹作为‘區田’”,商汤和伊尹乃三千六七百年前的人物,已然“教民粪种,负水浇稼”。《氾胜之书》中多处有“粪气为美”和“美粪”之描述,把“美粪”与美景、美人、美酒、美玉、美德等美好的词语相提并论,也只有庄稼汉与真正的农学家了。城里人要明白,我们天天盛在碗里吃的香喷喷的白面大米,都是农民兄弟风里雨里担屎弄尿,一年四季千辛万苦作务出来的。所以每当我乘坐地铁或公交车的时候,看到那些白眼撇嘴百般嫌弃农民工的城里人,就会情不自禁想起一句俗谚:“没有乡下的泥腿子,饿死城里的油嘴子。”并进一步联想到另一句俗谚:“屎臭三分香,人臭不可当!”
顺便提醒一句,我们日常用过的生活污水——特别是使用洗衣粉、洗浴液、洗发膏之类化学用剂的生活污水,千万不要为“节约用水”而用它来冲厕所。因为在城建设计之时,便池冲水和其他生活污水走的是两条管道;如果人为地“合二为一”,最后会进入化粪池而浇灌到田地里。加入化学用剂的生活污水,对耕地的污染非常严重。“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为了我们舌尖上的幸福,也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请诸君万万属意!
二是“雨水麦动弹”。开春之后,田地一解冻,即可播种春麦。粪,是土地解冻的“催化剂”。据《氾胜之书》记述:“春气未通,则土历适不保泽,终岁不宜稼,非粪不解。”又说:“凡田有六道,麦为首种。种麦得时,无不善。”东汉农学家崔寔《四民月令》亦讲:“(正月)可种春麦,尽二月止。……粪田畴。”黄河中下游地区,一般在雨水之后即开始播种春麦;不过从南到北,由于寒热不同,播种时间亦不尽相同。我的家乡——雁门关外山阴县,属于寒凉之地,种麦要略晚一些。家乡种麦子的方式是“抓麦子”,收割麦子的方式是“拔麦子”。我打电话向庄稼把式大哥咨询“抓麦子”和“拔麦子”的时节。大哥说,咱们一般是春分前十晌“抓麦子”(今年是公历3月20日即农历二月廿一交春分,“春分前十晌”是公历3月10日即农历二月十一,要比雨水晚20天左右),赶在头伏之前“拔麦子”(今年是公历7月20日即农历六月廿六入伏)——大哥补充说,“人老一时,麦熟一晌”,并说,“麦是头伏草,不拔自跌倒”。
大哥还详细讲述了“抓麦子”和“拔麦子”的细节。大约惊蛰之后,把消冻的圊子粪(人粪)和羊粪掺合起来碾碎,用细筛子筛一遍,再把粪土和麦种和在一起拌匀。“抓麦子”的过程,一人在前边赶着牛犁地,另一人跟在后面将拌匀的粪和麦种,盛在柳条编的粪笸箩里,横挎在肚腹前,一把一把飞快抓起来扔在犁沟内,随即用双脚趿拉平整(趿拉读tāla时,指把鞋后帮踩在脚底下行走;趿拉读sǎla时,指拖着鞋底行走,此处读作sǎla),盖住粪和麦种。大哥说,抓一把和着粪的麦种,大约有六七颗麦子,单跨一脚叫一迈,再跨一脚叫一步,一步之间一般要抓六七把粪和麦种。我问大哥,咱们种冬小麦不?大哥说,也种哩,叫宿麦,种得比较少;一般是立秋之后白露左右“抓宿麦”(今年是公历9月7日即农历七月十六交白露),到冬天长到二三寸高就冻死了,再到来年春分前后出苗返青(明年是公历3月20日即农历二月二交春分)。《氾胜之书》讲:“夏至后七十日可种宿麦。早种,则虫而有节;晚种,则穗小而少实。”今年“夏至后七十日”是公历8月30日,比我大哥所说的白露左右“抓宿麦”,大约早一周左右,这个误差在“合理范围”之内。宿麦和春小麦的收割方式都是“拔麦子”。大哥说,咱们的春麦和宿麦,都种在南坡地,属于旱地、沙子地,麦子长得稀稀拉拉,相对来说,容易拔起来,同时也能把麦根带起来;如果水地麦子,那就得用镰刀割,徒手拔不起来。
大哥说,圪蹴下身子“拔麦子”,可是个下苦的重活儿,不仅双手起泡出血,疼痛难忍,腰也痛,腿也困,脚腕也疼,所以老人们常说,“男怕拔麦子,女怕坐月子”。说到这里,大哥突然笑起来!他深情回忆说,少年和青年时期,每到“拔麦子”的那一天,父亲必定会向邻村担着担子卖“草麦黄杏儿”的赊回四五斤黄杏儿,母亲也要做一大锅糜子面凉粉儿,犒劳犒劳“拔麦子”受大苦的儿子们!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