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国习书笔记:“知白守黑”与“计白当黑”
2025年03月03日   12:17 | 来源:中国文信网

  中国书画是“黑”与“白”的对立统一,故在书画理论中常见“知白守黑”与“计白当黑”这两个概念。两者既相互联系,又有区别,都涉及“黑”与“白”关系的对待和处理,但在具体义理和应用上又有很大的不同,前者具有哲学意味,是处世之道、人生智慧引申至审美的一个理念,后者则侧重于艺术方法,是有无相生、虚实相映、疏密相间等布置方法的概括。由于二者在字面上语义相近,故在使用中常被混淆。日前,听某知名书画家讲文人画,他以八大山人写意花鸟为例,讲解“知白守黑”与“计白当黑”的道理,从“留白”、“笔简”、“墨少”的画法,讲到“虚实相生”的效果和“孤寂疏旷”的意境,听起来不错,但又感觉到有点似是而非,他把“留白”和“笔墨凝炼”视为“知白守黑”,从字面上看是恰当的,如若从古典经义上看,就有点望文生义,与原义相去甚远。


  “知白守黑”,出自《道德经》第二十八章中的“三知三守”(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原话是“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对于这段话的解释,古今有多种版本。西汉《河上公章句》是现在能够看到的最早的注本,在语境上与老子最为接近。河上公的解释是:“白以喻昭昭,黑以喻默默。人虽自知昭昭明白,当复守之以默默,如闇昧无所见,如是则可为天下法式,则德常在。”他的这个解释,听起来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意思,所谓“知白”是明其外,代表对世间事理的明确认知,“守黑”是晦其内,代表对自身的谦抑节制,所以在他言下“知白守黑”和“大智若愚”一样,是一种低调、谦和的处世智慧。清末严复的《〈老子〉评点》也认同这一点,他说:“知其白是心底嘹亮,守其黑是外貌糊涂”,并将“三知三守”归结为“韬光养晦”、“披褐怀玉”之意。再看魏晋王弼注本,王弼《老子注》是古今学人推重的注本,他的注释是:“此三者(指“三知三守”),言常反终,后乃德全其所处也。下章云,反者道之动也。功不可取,常处其母也。”其中,“言常反终”和“反者道之动”,可以理解为矛盾总是向对立面转化,“物极必反”是“道”的运动规律。“功不可取,常处其母”,这里的“母”,是“母本”、“根本”之义,在道家思想中“母”即是“道”,象征万物本源,所以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人为造作之功不可强求,应当持守根本,回归自然无为的状态。王弼的这种在认识对立面的同时,守住其反面,避免极端的理解,与儒家的中庸之道基本相同。由此再看八大山人的画作,其隐晦的表达方式似乎与“知白守黑”的义理更加接近。八大是明朝宗室后裔,一生纠结于反清复明无望的落寞凄苦之中,他写过一首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从中可见其心境。所以,他在画作中表现出来的怪异的造型、鱼鸟的“白眼”、“哭笑皆非”的署款,都是在隐晦的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和内心苦闷不甘的情绪。


  从上述古人对经义的解读可以看出,“知白守黑”是基于道家“自然无为”处世哲学的具体表达,引申到审美理念上,其所崇尚的是“自然天成”,具体的表达是“大巧若拙”、“抱朴守真”,在审美倾向上与基于人为精工的“工巧精致”、“华丽妍美”相反。南朝(梁)庾肩吾《书品》对张芝、钟繇和王羲之的品评可以为例,“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书,称为“草圣”。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庾肩吾对这三人的评价并无高下之分,而是肯定他们分别代表了“工夫”、“天然”、“中和”的最高水平。所言“工夫”、“天然”和“中和”,是三个不同的审美观点,张芝是“人工精巧”的代表,“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卫恒《四体书势》)从中可见,“工夫”不仅是指持之以恒的勤学苦练,还有法度精准和构思独到的含义。钟繇的“天然”,是指其书“拙近天真,朴近自然”,无做作,不矫饰,巧思佳构自然天成,是“大巧若拙”的典范。王羲之的“不及”和“过之”,比照的是《中庸》中的“无过犹不及”,所以王书是“冲虚中和”、“文质彬彬”的楷模。庾肩吾的这个品评,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儒学”对审美观念的影响。按照前述“知白守黑”的释义来比较,钟繇的“书法者,界也,流美者,人也”的认知,以及“披褐怀玉”、“抱朴守真”的风格,最符合其真义。从魏晋南北朝人对书家的评论看,钟繇始终处于主流地位,北碑南帖皆宗钟、卫,这也反映了“天真自然”对审美时尚的影响。“二王”新体书风在南朝时期虽已崛起,并有风靡之势,但主流地位的确立是在隋唐,特别是得到唐太宗的加持以后,“楷法遒美”才成为世之所尚。说到唐时,又想起《宣和书谱》关于虞世南的一句话,“君子藏器,以虞为优,言其精通造妙,无出其右”。意思是,在初唐诸家中,只有虞世南精通自然造化之妙,在讲究法度之时,能够内敛才能,持守中和,有君子含蓄之风。“君子藏器”,出自《周易》,可以说是“知白守黑”的又一种解读。


  “计白当黑”,出自清代书家邓石如,原话是“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邓石如尚“道”,别号完白山人、游笈道人,常以石自况,与鹤为伴,藤杖芒鞋,游走山林,其诗文言行皆有道家风骨,所以,“计白当黑”之论,正是从道家的“知白守黑”理念和“意象”学说中化出,而运用于书画之中的高级技巧。它强调在书法和绘画的创作中,不仅要注意有笔墨的实际可见的部分,还要充分考虑“留白”的作用,将“留白”视为构图的一部分,并赋予其与笔墨同等的重要性。“留白”看似空无一物,但实际上在构图中起着平衡、衬托和引导视线的作用。“白”与“黑”,对应“有”与“无”、“虚”与“实”、“疏”与“密”,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完整的艺术效果。在书法中,通过字内、字间、行间“留白”的变化,不仅能增强字的美感,还可以调节整幅作品的节奏和气韵。在绘画中,“留白”本身也是一种“无中生有”,看起来是一片虚无,但却可以营造和传达意境,引发观众的想象,实现“笔不到而意到”的艺术效果。“计白当黑”之所以高级,就在于源出自然的“抽象写意”,在于笔墨的“大朴不雕”,在于意境的“大象无形”。


  “计白当黑”是分间布白的技巧,“巧”,在南朝时期曾经特指书法中的“布置”,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就称:“巧,谓布置也。”通过奇妙的空间布置,产生特殊的艺术效果,就是“巧”。八大山人确实是用“巧”的高手,特别善用大面积的“留白”来对应简约凝练的笔墨物象,营造疏旷孤寂的意境,此外,他还十分注意在空间布置上,巧妙安排题跋、署款和用印,以配合对意境的营造。时下,有些书家将“文人画”的布置技巧引入书法,徐渭、八大、石涛等人“计白当黑”的布置形式成为时常效仿的范式,尤其是在少字书法作品中,诸如或简或繁的大字造形,与之对应的留白,以及相应的小字题跋、署款和钤印,我们在“文人画”中都曾见识。这种“借鉴”是有益的,有利于推动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的结合,形成新的具有时代特征的艺术风格。但是,这种“借鉴”并不简单,能够做到言、意、象相生成趣有相当的难度,现在看到的这类作品多数流于形式,失之草率,缺乏“文人画”的那种审美意境。从“文人画”的基本特征来看此类创作,更需要书家正确理解和运用“知白守黑”和“计白当黑”的义理,把通过字词所欲表达的“诗情画意”,或字词隐喻、暗讽的含义,与形式构成统一起来,深入挖掘内涵,避免喧宾夺主的“花架子”和流于形式的“图画设计”。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生于湖北武汉,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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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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