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左)接受书法报记者采访
余文海 农民,书法爱好者。
余秀华 余文海之女。诗人。1976年出生于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出版诗集有《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等。
脑瘫诗人与农夫体/访余秀华和她的父亲
书法报记者 兰干武
今年正月初七,也就是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我从一家媒体上得知诗人余秀华的父亲余文海也喜欢书法,就有点小兴奋。余秀华一夜爆红,除了诗歌本身之外,也因了她特殊的身份——“脑瘫”“农民”,等等,使得我们这个诗歌大国,躁动不安。于是,媒体蜂拥而至,都想采访她,看看这个脑瘫诗人是怎样“穿过大半个中国”的。我们是书法专业媒体,虽然有“诗书传家”的老话,似乎“诗”与“书”还是蛮亲近的,可是,毕竟隔着行,本报没有理由去采访她。现在好了,我们可以采访书法爱好者余文海。我当即对编辑部主任说,要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上余秀华或者余文海。
我相信编辑部主任有这个能力,因为在全国各地都有本报的读者。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编辑部主任就告诉我,与钟祥市文联副主席朱超联系好了。
初九上午,我带着编辑部主任、记者姜陈、实习生刘佳驱车去湖北钟祥。因为朱超说让我们回来时顺便带两个人来武汉,我就让学生小鹤也开车一起去。
天公不作美,整个上午大雨倾盆,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走了4个小时,中午一点钟才到钟祥市。更令人意外的是,说好了余文海在市里等我们一起吃午饭,然后去石牌镇横店村他家做访谈。可是,等我们与他联系时,他说已经与几位村民合租一辆车在回横店的路上了。编辑部主任问我怎么办?我说先吃饭。因为还在年中,问了几家饭馆,都没有营业。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卖“公安锅盔”的,小鹤过去买了几个来充饥。找到了一家营业的“简朴寨”后,简单吃了点东西,朱超就过来带我们去一家茶楼,一边休息一边联系余秀华。他说钟祥市作协副主席饶秀珍是余秀华的好姐妹,让她与余秀华联系,保准没有问题。果然,饶女士一会就过来告诉我们,余秀华在来钟祥市的路上了——云南来了两位记者,要带余秀华去昆明参加一个公益活动。今天晚上住钟祥市,明天一早经过武汉去昆明。余秀华答应一会来茶楼见我们。好事多磨,先采访余秀华也是一样的。
大约三点半左右,余秀华到了茶楼,一同来的还有余秀华的母亲。想到还要去横店村采访他父亲,我们简短客套几句后,就开始采访了。其实,我没有怎么准备,只是随机聊。
兰干武(以下简称“兰”):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诗,但是写不好。
余秀华(以下简称“余”):“我也喜欢写诗”,你们都这样套近乎。
兰:哈哈哈,你说中了。舒婷去过一次我们报社。
余:她的书法写得很好吗?
兰:她的书法写得不是很好,诗写得好。这是我们编的《书法报·书画天地》,你看看。
余:我又不会写书法,采访我干嘛啊?
兰:刚才说了,我也喜欢诗呀。所以,想采访你,还要采访你父亲。我看他的字写得挺好的。
余:他那是农夫体。
兰:农夫体?有意思。他专门为你写的对联,你看怎么样?
余:他那联根本就没有平仄。
兰:他的平仄是不对,但是意思还是很好的。
余:意思还行,但是平仄不行。
兰:你父亲也写诗吗?
余:他连平仄都不会怎么会写诗呢?
兰:我看他还是喜欢的,平时写字写得多不多?
余:就是写对联。
兰:你对书法作品看得多不多?
余:不多,就是写诗,这是兴趣问题。
兰:哦。来,茶好了,请品尝。
余:其实我对茶也是一窍不通,就是喝喝。
兰:你在《我爱你》这首诗中,不是说把各种茶轮换着喝吗?
余:那是诗。你们是书法,我不懂,怎么谈呐?
兰:我们先谈诗,我刚才说了舒婷,你怎么看舒婷的诗?
余:舒婷的诗还可以,一般吧。
兰:她的《致橡树》《神女峰》大家都很熟悉。
余:她的诗我读得不多。
兰:那你主要读哪些书?谁的诗对你的影响大?
余:大一点的……我觉得你们搞书法的聊诗歌这种东西干嘛?
兰:搞书法的也会读诗的啊。我就是被你的诗感动了。
余:我其实写得也不好,只是好玩嘛。
兰:我虽然编书法类报纸,但因为年轻时的诗歌情结,现在也会关注一下诗歌。很早就听写诗的朋友说过你,也曾把你的诗在朋友圈、群里转发。相对来说,是国内的诗人还是国外的诗人对你影响大?
余:国内的,国外的诗基本没读过,国外的诗我理解有障碍。
兰:这个与翻译也有关。
余:是的,老是觉得翻译得不好。
兰:我也有这种感觉,比如同一首诗,几个翻译版本都不一样,有的翻译得好,有的就不行。你对古典诗词有没有研究,对你的影响大吗?
余:也不能说这个影响大那个影响小,这是不切实际的,都是潜移默化的作用。
兰:你是一直写诗吗?写过其他东西吗?
余:一直写诗,写诗简单嘛,用的时间也不多。
兰:这个想法跟我当年不约而同。因为写小说要一个字一个字爬格子,很累。
余:是的,写小说好累,要花好久的时间写。
兰:写诗主要是打腹稿,出去玩的时候都可以琢磨。
余:写诗写废了就废了,写小说一写几十万字,要是写废了那就太不划算了。
兰:我听说你也有很多手写的诗稿,都卖废品了是吗?
余:差不多都卖了。
余秀华正在写《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中的诗句
兰:你的手稿是值钱的呢。
余:你觉得我写的诗稿应该值多少钱?
兰:看不同的人,遇到对你的诗非常欣赏的,它的价值就会更高,比如现在你写的诗稿给我,一万元左右我都能接受。
余:一万元一本?
兰:不是诗集,就是你平时打的草稿那些。要是有大收藏家喜欢你的诗,十万八万也可能。
余:好,谁出八万我就卖给他。
兰:以后要把手稿留着。我2001年给一个人写的一封信,前段时间在网上标价一千元拍卖。虽然钱不多,但它还是有价值的。它不光是书法价值,还有史料价值。
余:我那个哪有什么价值?
兰:等你成为伟大诗人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更有价值了。
余:哈哈哈,等我成为一个著名诗人的时候我就把它卖出去。那是以前的练习,我写得不怎么好。
兰:练习也没关系,那也可以看出创作的过程。当年贝多芬的手稿现在收藏家争着抢。
余:贝多芬是贝多芬,我怎么可以跟他比?
兰:你就是诗歌界的贝多芬。
余:你又吹牛啦。这牛吹得太违心了吧。
兰:我们要有信心。我是非常尊重你、敬佩你的。
余:敬佩就不会吹牛啦。
兰:诗歌、书法都是艺术,我们报纸也发诗,旧体诗多一点,你看看,这是我们的“诗稿”栏目,都是作者抄录他们自己的诗。我们每期都有这个栏目。
余:写得还不错。我不懂的,瞎说的,瞎说也不犯法,呵呵。
(余秀华接过我递去的《书法报·书画天地》,很认真地看了一会。接着我们继续聊。)
余:给稿费吗?
兰:有,不高。
余:我们钟祥有几个朋友诗写得挺好,字也可以,比他们强,真的。
兰:钟祥人民有底气,钟祥这个地方确实文化底蕴很深厚。
余:这些诗都是喊的口号。
兰:有一点。我们主要是综合考虑,从书法的角度考虑多一些吧,诗就没有过于讲究了。现在的旧体诗词,怎么也写不过唐宋人。
余:我真的要跟你推荐我们钟祥的朋友,他们的诗和书法真的写得很不错。
兰:可以啊。钟祥地灵人杰。你一直坚持写诗,跟周围的环境有关系吗?
余:各写各的,有什么关系啊。
兰:那你的家庭,你父母支持吗?
余:写诗是我的爱好,他们敢不支持?
兰:你父亲说你“千辛磨砺,万般执着”,肯定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吧。
余:我爸那是夸张的写法。我现在爆红了,他太激动了,瞎写的。
兰:你还是经过很多磨砺的,也是万般执着。
余:那也不叫执着,你喜欢书法你就会练习,只是喜欢、爱好。好比有的人喜欢打麻将,就是喜欢打。我就是喜欢写诗,道理是一样的。我写诗随意得很。
兰:你博客里发了那么多诗,都收录在最近出版的集子里了吗?
余:你不是看了吗,那就应该知道啊。
兰:呵呵,我看了博客,书是网上买的,还没有送到。
余:书里有一部分是博客里的,如果都是,别人要骂的。
兰:你平时在家是做家务时间多还是写诗时间多?
余:你问我妈,她最有发言权。
兰:请余妈妈坐过来。您说说,秀华以前写诗做不做家务?你们说不说她?
余母:我们不管的,她爱干什么干什么。
兰:没有发过脾气?
余母:没有。她想做什么做什么,她写诗我们都支持,没有反对过。
余:写诗要不了很多时间的,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就行,其他时间你想干嘛干嘛,又不像写小说花时间。
兰:我们带了纸和笔,请你写一两句诗给我们做纪念吧。
余文海为余秀华写的对联
余:我不写,我的字不好看。
兰:没关系,是真迹就好。写一句你自己最喜欢的,好不好?
余:你要我写哪一句我就写哪一句,你说不出来我就不写。
兰:你把我考住了。现在年纪大了,就像你说的,读了很多诗,突然要背一首,还真不行。
余:是不是写“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哈哈哈,就写《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吧。
(余秀华还是善解人意的,没有继续为难我。她不肯用毛笔写,而是在一张便笺上,用圆珠笔写下了《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写这一句诗,余秀华足足用了20分钟。她握笔的左手不停地抖动,必须用右手压住左手才能勉强控制笔迹。她写诗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艰难书写,看着她那艰涩的笔迹,大家似乎都能够触摸到她生活的痛楚。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将两本诗集分别取名为《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我有点后悔请她当众书写了。不可想象,她用一只颤抖的手,是怎样写出几十万句如此流畅的诗歌?或许,只有用如此颤抖的手,才能写出这样深刻的句子?
我看时间已经快五点了,而去横店村还要几十分钟,便起身准备出发。余秀华坚持要亲自带我们去。我说你来来回回很辛苦的,还是我们自己去吧。她说你们会走丢的,小心被狼吃掉。我们大笑起来,只好让她陪着我们走一趟。
不过,幸亏余秀华跟着来了,乡下的路,七拐八拐,又没有路牌,没有她,我们还真找不到北。
车子拐过一段泥泞的田埂,停在了余秀华的屋后。这个横店村,不是我想象中的村子,村民没有集中在一起。在这个斜坡上,仅有余秀华一家。四周是庄稼地,不远处则有一口塘,很大,估计水是很深的,宽阔的水面,平添了几分清冷和寂静。这里说不上荒凉,但是,在这样早春的冷雨中,在几只小鸟挣扎的暮色中,我们感觉到了丝丝寒意和凄清。
余文海先生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们了。
刚才在车上,余秀华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我们马上到家采访他。余文海好像在电话那头不同意。余秀华就做他的工作,说人家大老远来,看上了你的书法,你就见见吧,说不定你也会像我一样爆红起来,说完,她哈哈大笑。余秀华直率、犀利、风趣、智慧、童心未泯,我是领略到了。
也许是有了先前的采访,大家熟悉了,在车上,余秀华没有了诗人的那种敏感,说话也不那样疾速,她还原了女人的温存,还有点小调皮。她说,今天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武汉吧。我说可以。她说你真的敢带我去?我说这有什么敢不敢?我给你们安排好宾馆,明天早晨送你们去机场。她最后笑笑说,算了,不麻烦你了。我问她之前想到过自己会红吗?她说没有。想到的是以后没有饭吃了,流落街头,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说怎么这样悲观?她说像我这样的一个脑瘫患者,能不考虑自己的后路吗?我无语。她又说我担心以后写不出来诗了。我安慰她说不会的。虽然现在你的生活打乱了,但是,你毕竟见识了许多新东西,也许会因此而写得更好。她悄悄告诉我,说她也开始写小说,并且写了30多万字。不过,很担心写不好。如果写不好,那就糟透了。我说相信她的小说会像诗歌一样走红。她说你是安慰我。这时,她的电话响了。我感觉口渴,把带来的车厘子拿了两个出来吃,等余秀华接完电话,就将一袋车厘子递给她。她说这是什么水果?我说车厘子,外国的。她说好吃吗?我说还可以。她吃了一个说嗯,好吃。接着她又吃了几个,然后就没有吃了……
车上的这一幕在脑海里还没有过完,我们就走到了余文海先生的跟前。握手、寒暄。余秀华将那袋车厘子塞给他父亲说:“外国水果,很好吃,快吃吧。”父女情深啊。余文海很斯文,他是在农村啊,如果在城里,说他是教授一定不会有人质疑。
时候不早了。我们没有坐下来,而是在房间和院子里一边走着、看着,一边聊着。)
余文海撰书对联
兰:秀华说您写的是农夫体。
余父:她就是口无遮拦,信口直说。
兰:您怎么看自己的字呢?这几个字写得好。
余父:写得不好,您这样说我会被笑的。
兰:您临过帖吧?是唐楷?
余父:临过柳公权。写不好。
兰:您可能写得不多。但是,不俗气,有一股清劲之气,像读书人写的字。
余父:写得不好。就是过年过节喜欢自己写对子。
兰:现在秀华成了著名的诗人,有什么感想?以前想过她会出名吗?
余父:她这样我们肯定很高兴。以前哪会有那个想法,当时想的是她能生活自理就很满足了。
兰:我刚才建议秀华乘势多出几本诗集,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状况,她不愿意。
余父:她就是倔强。对别人对自己都很挑剔。
兰:钟祥喜欢写作的人很多。
余父:我是个农民,我不知道那些事情,他们都说钟祥文化深厚,有写诗的有写小说的,但是呢,我不管这些的,我就是个农民,只管种田,哈哈哈。
兰:您田种得很好嘛。现在家里的主要收入还是靠粮食吗?
余父:是的。我听说你们《书法报·书画天地》来采访我,你们这么专业来看我的字,我很惭愧。
兰:作为一个中国人就是应该爱好书法,不然就不像中国人了,哈哈哈。
余父:我写就是好玩,写对联,写字,都是好玩。我很感谢你们对我们秀华的采访。
兰:其实也不是采访,我们就是聊聊家常,来看看。我看了您这写的对联,父亲亲自为女儿作对联,意义不一般。
余父:这是我自己想的,也不是诗也不是词,我写对联喜欢随心所欲地书写。
兰:是的,很真实。那么,在秀华的生活中,有没有令您感动的事,或者很艰辛的事情呢?
余父:别的倒没有什么说的,我只能说她学字很吃力,需要很大的毅力,她写了那么多诗,七八本,花费了比常人多得多的功夫,需要坚定的毅力。这一点是我作为父亲也很佩服的。
兰:不如您给我们写一幅字吧。就写“磨砺”或者“执着”。
余父:要我写没有什么作用,拿来发表、包装什么的,我不做,嫌丑,哈哈哈。你们要看呢,就看看这些写过的,贴墙上的,我也不藏着。特意写,拿出去会被笑话的。我这水平哪够上报纸这么高水平?千万别弄脏了报纸。
兰:好好。您这么谦虚,我们就不勉强了。那我们就把墙上的拍下来。这么多奖状是谁的啊?
余父:是我小孙子的,想收集起来,看着高兴。我们农民除种田外,就是让儿孙们多读点书,多认点字,光耀门庭。
兰:您说得好。诗书传家,诗书传家啊。
后记:
那天,我们回到武汉,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记得在离开钟祥前,小鹤的妻子打来电话,问他怎么在外面忙一天还没有回去。他告诉妻子,正在钟祥和我一起采访余秀华。他妻子问是那个“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余秀华吗?那你多拍几张照片回来哈!小鹤的妻子已经做全职太太几年了。此前,在茶楼等余秀华的时候,一个钟祥的书法家也讲了一个趣闻:有天晚上,他和朋友喝了酒,打的回家。借着酒兴,几个人一路上高谈阔论。冷不防,的哥大吼一声:“你们是不是钟祥人?能不能安静下来,电台正在播放我们余秀华的诗歌呐!”几位书法同道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还不如的哥有集体荣誉感。余秀华就是这么一位一夜爆红的诗人。恰如前面所说,我们是非常兴奋地去采访余秀华的。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从业十多年来最兴奋的一次采访。当然,也是最沉重的一次采访,以致半年过去了,都不知道怎么写这篇文章。因为不管怎么写,也不能表达我内心的那份情感。余秀华聪慧善良,在残缺的生活面前坚毅不屈;余文海宽厚豁达,对文字、对艺术有敬畏之心。他们是普通的农民,却有着不平凡的人生;他们有哀怨,却散发着正能量。余秀华说诗歌是她摇摇晃晃的人生的拐杖,而我发觉她是我们很多人灵魂的拐杖。(作者:兰干武/书法报副主编兼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