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绰号,是颇有点说道的。我打小就有一个绰号,但那时对人们叫我绰号是最不感冒的,而且有一种恨恨的情感。直到后来读了赵树理的小说才对绰号有所理解,有所体会,有所认识。而现在想起绰号竟成为我亲切的怀念了。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七十年代末订阅的《汾水》杂志刚刚改为《山西文学》上,读到了潘保安的小说《老二黑离婚》。我是先读了老二黑离婚,后来才读到小二黑结婚的。我爱好文学,那时对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已有耳闻,但我所处的偏僻农村根本就找不到什么书可读。1981年,我终于在县城买到一本刚出版的《赵树理小说选》。说实在话,我如获至宝。这时候,我不仅读了书中的《小二黑结婚》,还读了集子里的20多篇赵树理的小说。“三仙姑”“二诸葛”“气不死”“小飞蛾”“吃不饱”,这些有着鲜明个性绰号的人物我当时真的是耳熟能详。由他(她)们的绰号我马上就联想到我自己的绰号,我就想那时候我是最怕被人起绰号和叫绰号,总认为绰号多带贬义,喊绰号是骂人的。其实根本不知道人们当时叫我绰号只是和我开玩笑,并无任何恶意。我现在想起来直觉得很好笑,反而对绰号竟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有谁现在能知道我的绰号呢?又有谁能再喊我一回绰号呢?回想起来,真的很亲切,仿佛喊一声绰号,浓郁的乡愁就会扑满胸怀。
绰号也叫外号。在我们农村,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名和一个大名,小名是乳名,大名是成年后的称呼,外号就是第三个替代了。那时的农村,好像绰号盛行。在我的家乡,不能说人人都有绰号,但起码也是大半个村的人有。绰号明明暗暗,有的明着叫,有的暗着叫,褒褒贬贬的意思全在里边。当时在我们生产队,我记忆最深的是有一个叫“二锥尖”绰号的社员,他绰号的来历好像是为人做事比较“奸猾”。他是个年轻人,好耍嘴皮子,干农活做农事常好偷奸取巧,耍猾偷懒,拈轻怕重,得过且过,甚至还爱贪占点小便宜。和人们一起干活,他总是抢轻省的,碰到有利益的,他又头皮尖尖地往前钻。如果是和一伙孩子们做营生,他会想方设法地哄着孩子们替他把活做完,而他却逍遥自在。人们便起了一个外号叫他“二锥尖”,真的是很形象很特色,他自己也很认可。他的绰号人们是明着叫的,他也不气恼,脸皮还挺白,欣然受之。而一些背地里有绰号的人,往往是这个人很厉害,很权威,人们不敢当面叫,只能在私下里恨之喊之。这种暗着叫的绰号是很恶劣的,像“二劈斧”、“三狗头”、“老母猪”之类,形容这个人很灰很坏。当然大部分绰号还是很调侃很善意的,只是很形象地总结了这个人的特点。在农村,叫绰号也许是咒骂你,也许是玩笑你,但都充满了乡土气息。
起绰号叫绰号都是有因由的,在农村里好像很流行,甚至会取代了尊姓大名。每一个有绰号的人,都与他的生活环境、家庭出身、个人性格、生理状况等有一定的关系,可以说极能够综合本人的特点,很惟妙惟肖。在我们村,就有一大堆人有很形象的绰号。有的从家庭事件中得来,有的从个人特征和特点中得来,有的从无聊生事中得来,甚至有的是从爷父子的承袭中传下来叫着同一个绰号。反正好像是人人头上都应该有这样一个别称,真可谓五花八门、丰富多彩,很有点生机活泼的景象,是一道很民俗的风景。我邻居有一位大爷,小时候母亲去世,他父亲娶了后母,下面又有了新弟妹,后母对他不管不顾,他老是穿的破破烂烂的,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村人们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粑粑人”。这个绰号只是他小的时候人们叫,后来他当了村里的干部,就没有人再敢叫了。像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你不爱说话,老是闷声闷气的,正好为三,就叫你“三哑巴”;他脑筋反映有点迟钝,做事有点拖拖拉拉,就给你起一个“二愣子”。还有个子很高,但人很瘦,细长细长,就叫“油灯杆”;人长得矮,又瘦又小,便喊你是“圪丝儿”,等等。最典型的一个绰号是叫“二疙瘩”,他妈生下他,头没睡板,奔楼头和后脑勺疙瘩很大,人们就叫他“二疙瘩”。这个绰号几乎伴随了他一生,我小时候人们就叫,现在我回村人们还在叫。他快七十岁的人呀,人们好像早把他的名字给忘了,他就成了我们村的二疙瘩哥、二疙瘩弟、二疙瘩叔、二疙瘩大爷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像我们孩子们,起绰号就没有什么讲究和意义,胡乱地瞎起瞎叫一气。我曾经因为叫人的绰号挨过老师的打,记忆非常深刻。我们班有个女生她父亲的名字叫刘安明,有一种药的名字叫安眠药,我们便给这个女生起了一个绰号叫“安眠片”。其实这个绰号就没有什么实质特点,只是孩童时代的无聊和玩笑。但那时我们是很较真的,以为起绰号叫绰号就是骂人的。记的那天我们学校组织集体劳动,在地里摘蓖麻,因为和那位女生开玩笑,我就一声声地喊她“安眠片、安眠片”。她恼羞成怒,就告了老师。回到学校教室后,老师就把我叫上讲台,问我叫没叫人家绰号,我不承认,于是老师的教鞭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当时正好有一下教鞭打在我胳膊肘子的麻筋骨上,我猛地全身一麻,连疼带麻吓得我“哇”地大叫一声,差点从讲台上蹦下去,我不敢大声哭,但吓得眼泪奔涌。这是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却的,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当然不是记恨,只是怀念那时的顽皮捣蛋。
我自己也有一个绰号,叫做“铁蛋”,那是人们公开叫的。铁蛋,其实应该说是一个不错的名字。一些书上和现实生活中不是常有叫铁蛋的孩子吗?他们大都长的壮壮实实、硬硬勃勃、虎虎气气,真像一块“铁疙瘩”。我很暗笑自己,从小体质不好,瘦小娇气,人们怎么叫我“铁蛋”呢?我认为,起绰号是辱骂自己,于是每每有人叫我铁蛋时,我便恨得咬牙切齿,甚至哭天抹泪地和人家打架吵架。
其实我的绰号来自于父亲的唱戏。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时兴革命文艺和样板戏,父亲爱唱戏,是村里的文艺骨干。当时我六七岁,刚记事。记得村里每唱戏,我从没在台下看过,父亲总是把我带在台上。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在《智取威虎山》中扮过座山雕,在《红灯记》里演过李玉和,父亲不仅唱样板戏,还自编自演一些反映当时革命形势的小节目。有一回他和一位姑姑唱二人台,台上他们“铁蛋爹,铁蛋娘”地扭着唱着,居然就把“铁蛋”这个名儿唱到了我头上。之后,人们就铁蛋铁蛋地叫我。这样,我父亲的儿子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铁蛋”,连我的两个弟弟也成了二铁蛋、三铁蛋。“铁蛋”,几乎取代了我的乳名。
事实上我是有乳名的。我的乳名叫“锁锁”,奶奶给起的。我们家族中,祖爷辈以上代代单传,直到爷爷和父亲们辈上才人气渐旺起来。爷爷中年辞世,我是长子长孙,落生后,奶奶见我瘦小娇气,怕不好养就给我起了“锁锁”这个乳名。奶奶说锁子是金贵物件,一来可以把父亲和我双双锁在世上,二来可以锁住刘家的福气。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然而奶奶的金口玉言没能实现,父亲在30岁出头那年冬天因公去逝了。当时,我才10岁多。
我记得,那时人们都叫我们兄弟“铁蛋”。现在想,大人们叫,并无贬意,只是挑逗戏笑而已。而我同年的伙伴就意义不一样了。我们一起吵嘴斗殴,骂人的话,除了脏话就是喊绰号。“铁蛋”这个绰号也真没少让我受气。但那时父亲有时也叫我绰号,只不过与别人叫的不同。父亲叫我“铁蛋蛋”,在铁蛋后面又加上一个 “蛋”字。可也奇怪,别人不管什么原因叫我“铁蛋”,我都不爱听,唯父亲叫时竟心生慰贴和亲昵。
“铁蛋”伴随我仅仅几年。父亲走得早,在我十几岁他去世后,“铁蛋”这个绰号便渐渐少有人叫了。只是有一个人始终叫着,她就是和我天天一块玩的邻家妹妹兰花。兰花叫我“铁蛋”的时候,笑盈盈的很调皮,声音也温柔。而且她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的绰号,只是在我们单独一处的时候接二连三地叫,叫的时候还用小手抠着红红的脸蛋。叫过后掉转身就跑了。我的心里便很是温馨,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时光如流水。年过不惑后,我总不由地想起童年时的这个绰号,居然觉得是那么的亲切。于是我仿佛看到,我那慈祥而严厉的父亲向我走来,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绰号;我童年时的伙伴兰花也向我走来,亦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绰号——铁蛋。(秦世珍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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